这日,皇后刘蕙刚从东宫回来。
一进自家殿门,便整个身子凑近了殿里供着的冰块,小脸被太阳晒得通红。
“母后偏选这天去?日头那般大,隔几日不行,作何不爱惜凤体。”赵熙彻看得心疼,连忙择了碟西瓜递给刘蕙。
刘蕙拍了拍冰浸的小脸,坐回榻上,金籖子挑了瓣蜂蜜西瓜送进嘴里,热意才消了下去。
“母后身子虚,惧热,要不要传御医看看,中暑了就麻烦了。以往这种天儿,连父皇都体恤你,不会多传召你的。”赵熙彻又拿了把罗扇,徐徐为刘蕙扇着。
刘蕙抚着胸口,摇摇头:“本宫这身子气虚,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别兴师动众的。再说了,早些圣人去看了东宫,按规矩,本宫便得下一个去。”
刘蕙顿了顿,叹气:“若本宫去晚了,又要被有心人捡着,说东宫受冷落。难免惹圣人气,东宫又得挨骂了。”
赵熙彻瘪瘪嘴,一把扔了罗扇:“母后为何对长兄如此看重?什么都为他着想?明明我才是你亲儿子!”
刘蕙怜爱的拍拍赵熙彻的脸蛋:“傻儿子,母后当然最疼你。但你想想,你长兄两年前没了娘,这深宫如履薄冰,他也不容易。”
赵熙彻歪头一笑,气来得快,去得也快,重新捡起了罗扇,有一搭没一搭扇着。
“懂,我都懂!我也喜欢长兄!只是有时候,听宫人碎嘴,说母后这般,都是在父皇面前装样子,博个贤名!毕竟,哪有继后会疼元后家的,自己还带着儿子呢!”
刘蕙淡淡一笑,云淡风轻:“帝宫是非地,哪有搬弄得完的。误会,解释一遍就行了,若天下还不理解……就随他们去。”
赵熙彻笑了,小孩似的依偎着刘蕙,开始打午后瞌睡。
刘蕙慈爱的拍着他的背,轻轻哼起一首小曲儿。
“采莲湖上棹船回,风约湘裙翠,一曲琵琶数行泪。望君归,芙蓉开尽无消息。晚凉多少,红鸳白鹭,何处不双飞……”
吴侬软语,檀口麝兰。
她曾经唱给她听。
一个唱上阙,一个唱下阙,都是世间极美的人儿,衣香笑鬓影。
……
她是江南女子。虽然祖上书香门第,但放到右相家,也不算甚大不了的。
她被右相带进府时,她前头已经有了五六个侧室,钟鸣鼎食之家,后宅亦是榴花开遍。
“这位是老夫嫡妻,贾婵。”赵胤当众攥紧她的小手。
文贾武程,竟然是文官之首的贾家。
她慌忙行礼。手心里都是汗。不知这位家世煊赫的嫡夫人,会给她这新进门的小,如何一个下马威。
上京之前,她就听人说过,盛京的大户人家,后宅跟个泥潭似的,美人儿们身前唇红齿白,身后却乌糟糟斗成一团。
何况这位右相的嫡妻,不亚于统领一军的大将,必有手段厉害之处。
其他姐姐的目光落在赵胤牵她的手上,跟刀子似的。
赵胤是在一次公务下江南时,遇见她的。娶了她,捧心尖上的,京里的右相府听闻了,暗流早就发酵了。
然而,贾婵只是一笑:“江南的七月,应该是漫天莲荷吧。采莲湖上棹船回,风约湘裙翠……会唱么?”
她不敢违抗,小心翼翼地唱了,一曲毕,听贾婵一声轻叹。
“果然是见了妹妹,才懂何处不双飞,这番心境不冤啊。”
她一愣。下意识的抬头。撞进贾婵的目光里,干净似雨后的秋空。
……
赵胤是极宠她的。
她本就生得好模样,又因长在江南,多了分盛京女子没有的玲珑气儿。她打小又气虚,总是一股西子捧心的姿态,更得赵胤怜惜。
府里传她是狐狸媚子,装病讨怜爱,什么妹妹姐姐的,表面上对她笑得如花,转过头就能把痰啐到她后脚跟。
赵胤身为右相,政务繁忙,很多时候也顾不过来。她在盛京举目无亲,只能将自己关在屋里,以泪洗面。
唯有贾婵,高高在上,完美如月的她,给她带来了一奁胭脂。
然后,她亲自指尖沾了胭脂,俯下身,轻轻抚在她唇上。
“妹妹,胭脂是女人的盔甲……抹上后,你就只有两个选择……得宠,或者死……”
美人指如葱,胭脂红。咫尺之间,她落进她的眸,美得像佛祖泣下的泪。
从那一天起,她每天早上,都郑重地抹好胭脂。
也是从那一天起,她便惹了下半生的孽。
她踏过姐姐的骨,踩过妹妹的血,甚至算计那总将她护在身后的夫君,她骨子里的江南淬出了刀。
唯一的例外,是她。
她连她衣角,都舍不得脏了。
第一侧室,贵妃,继后,她终于走到天下女人最高的位置。
然而,在她眼里,帝宫最名贵的胭脂,都比不上那天,她为她抹上的嫣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