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神色清冷。
他散漫的目光重新聚焦,再度落在窗前那只白瓷的花觚上。
——如果不是那个梦,和梦里红梅白雪间长久守望的少女,如今坐在这里的,想必也不会是他了。
这样算来,她该是他的救命恩人才是。
他用这样的措辞定义她的身份,却又有种说不上来的窒闷堵在心里。
她究竟是谁?
她……又在等着谁?
说来也怪异,从容玄渡死后,直到今天之前,他都再也没有做过关于她的梦了。
容婴微微地垂下了眼,更深的夜色无声无息地漫上床榻和眉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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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羽张兮箫鼓陈,燕赵歌兮伤美人。”
“珠与玉兮艳暮秋,罗与绮兮娇上春。”
……
“辽水无极,雁山参云……”
“闺中风暖,陌上草薰……”
……
夜色无边无垠地垂落在大地上。
梅花被月色浸染,嫣红的花瓣呈现出流质的银辉,一层一层地拂满了肩头。
少女仰着头,看着高大的梅树上,落花像落雨一样纷纷扬扬地洒落,落在她的发上、肩上,乃至手中羊角明瓦的宫灯上。
满地澄明的月光里,那一点灯火飘摇又脆弱,像夏日里荷塘边上的一点萤芒。
少女固执地站在那里,她微微地偏过头来,容婴只看见她的侧脸,像霜雪一样明丽而清艳,落花覆满她的周身,使得她像静默得一尊陈年的神像,提着万年不灭的灯火,引着归人来时的旧路。
有个无名的声音催促着他走上去。
那条路平缓又曲折,就这样铺开在他的脚边。
容婴却踟蹰着站在原地拔不动脚步。
她是只能远观的一幅画,他还记得在他试图触摸的时候片片破碎的旧梦。
他站在小径的此岸,远远地望着她佇立的身影,有个名字含在喉中反复咀嚼,最后还是被不知名的情绪冲开舌齿念出声来:“瑶娘。”
他声音低得几不可辨,那个少女却蓦然回过头来。
小厮轻快活泼的声音在床前响起:“爷醒了?昨儿爷怎么就这样睡着了,今天只怕要肩膀痛呢……”
容婴抬手撑住了额角,用力地揉了揉,驱散了将醒未醒的漫漶思绪。
夜梦像一串朝露泡影,无声无息地消散在满室的日色里。
小厮这一次却没有先拿进衣裳来,而是另取了中衣俟他换上,就恭声道:“娘娘听说爷醒了,连夜送了许多东西来,又遣尚功局的管事来替爷量身。”
容婴微微颔首,随口道:“量什么身?”
“爷可是本朝唯一的国舅爷,眼看着就要办封后大典,娘娘特特地着人替爷整饬礼衣来了。”
松原笑吟吟的,替他拢了拢裤脚的缚绳,就请示道:“可要现在传人进来?”
容婴敛起了眉。
他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尚宫局的针工女官很快就捧着尺笔,垂着头鱼贯进了门。
女官们手脚利落,虽然丈量得十分细致,但很快就记满了数据,又行了礼,无声退了出去。
管事在外间接引了宫人出去,松原留在屋里,往屏风后寻容婴白日里要穿的衣裳,却听见窗前茶杯放在桌上的轻微声响,容婴不轻不重地问道:“你昨天说,宫里只剩晚初一位娘娘?”
松原已经抱了衣裳转出身形来,闻言就应道:“甄家坏了事,甄家那位贤妃娘娘,前些天听说自请往长乐夏宫陪伴太后娘娘去了。”
容婴眼睫低敛,松原窥不见他神色间的异样,连声音也是平和散漫的,道:“霍家不是也有一位娘子在宫中么。霍大人自持书礼……”
松原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音,轻轻“嗐”了一声,道:“爷不在京里,这些日子又不曾听得什么风声,竟不知道的。霍家的德妃娘娘,竟已经病逝了。”
“陛下/体恤霍大人一家忠良,特进霍大人为太子太师。”
“这可是四、五十年都没有的隆眷,霍大人一生桃李满天下,如今这个年纪了,还能官晋一品,霍大人已经向陛下谢了恩……”
小厮还在喋喋地说着话,才察觉自家主子竟扶着心口,一手撑着桌案,半晌都没有说过话了。
松原吓了一跳,连忙凑过来,唤道:“爷?”
容婴目光散漫,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
在听到“德妃娘娘病逝了”这个消息的时候,心口无名的痛楚就忽然攫住了他。
他和霍氏的德妃,也不过是一、两面的相逢。
她在他面前总是低着头,声音、姿态都漫漶,他甚至要想一想,才能记起她的名字。
她叫……
霍皎。
她是深闺中的女郎,出书香诗礼高门,入钟鼎绮罗深宫——
他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