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什么了?”
良久,谢桃才听见老奚的声音缓缓响起。
他像是猜到了什么。
“她说她想见见你。”谢桃说道。
老奚听了,却是握着手里的那只酒杯,那双仿佛盈满年岁沧桑的灰暗眼瞳里,像是又多了些难言的复杂情绪。
谢桃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在此刻这样明亮的灯光下,她好像在老奚的那双眼睛里,窥见了一丝氤氲水光。
“她怎么……”
老奚指节收紧的瞬间,他手里的酒杯便化作了细沙般的粉末,簌簌而落。
他喉结动了动,嘴唇微颤,仿佛说话都有些艰难。
“她怎么……还是如此。”
数百年前风雪盛大的那个深夜里,他生平第一次抛却了所有的隐忍克制,放下了肩头所有的重责。
在那个年轻的姑娘红着眼眶,将那极薄的剑刃横在他的脖颈,倔强地望着他的那一刻,他轻轻往前,任由她的剑刃擦过他的脖颈,留下一道血痕。
血珠滴落下来,染了他雪白的衣襟。
也令眼前的姑娘眼中水雾朦胧将落。
她慌乱收手的刹那,他已握住了她的手腕,低首吻上了她的唇。
“你该……忘了我才好啊。”
后来,他在她耳畔轻轻地叹。
若说身为凡人的那一世,闻奚最不该的,便是在深知自己此生只为让神君安然渡劫而来的使命的境况下,还是不可抑制地爱上了一个姑娘。
杏花林里初相遇,从此人间风月,红尘一路,便令他迷失得彻底。
在那个天子皇权摇摇欲坠,诸侯群雄并起的年代里,当时的公子奚,是一个注定要死在那场争夺天下的斗争里的棋子。
被父兄利用,被朋友出卖。
他这一生,注定孤苦,注定被当做垫脚石被父兄踩过,被万千人踩过。
这些,是他一早便清楚的命运走向。
他也必须这么做。
神君是注定要成为重新统一六国的帝王,只有这样,他才能借助帝王气运,在一世凡身渡劫成功之后,彻底回归神位,重新苏醒。
但令他没有料到的是,
他爱上的这个姑娘,竟会为了他而蛰伏三年,杀了本该成为帝王的他的兄长,血洗整个梁王宫。
她破坏了历史洪流里最重要的一环,她成了最大的变数。
神君渡劫失败,失去了重新统一诸侯六国的铁血帝王,于是原本完整的一个时空,也在那个时候,开始分裂成了两个时空,并朝着截然不同的方向开始发展。
在闻奚的眼里,身为凡人的那一世,仿佛不过是他做的一场梦。
所有人对他的放弃,对他的不屑,欺他,辱他,利用他,都不曾被他放在眼里,因为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注定要面临这些所谓的煎熬苦痛。
而如此天机,他自然不能对她坦露。
但令闻奚没有想到的是,世人对他的轻慢,父亲对他的轻视,甚至是身为神君转世的兄长对他的淡漠,又或是那么多人给予他的苦痛折磨,他自己不在意,却有人替他在意。
她将一切看在眼里。
被他自己轻视的人生,竟被她从头至尾都那么认真地对待着。
她不甘他一生被人利用侮辱,当做石子踩在脚下,最终还要被兄长利用,当成替罪的棋子,亲自斩杀在梁王宫门。
他死在了她的面前。
闻奚至今,都还记得那个黄昏,最后一眼瞧见她的那张明艳鲜妍的脸。
她的眼泪在阳光下泛着晶莹的光泽。
而他就在她的眼前,在诸多梁国百姓的眼前,被处以极刑,身首异处。
她是降落在那个时代里,唯一的变数。
闻奚以为,自己可以忘记她。
但事实却是,即便数百年的光阴过去,他都还是没有办法忘却一丝一毫有关于她的回忆。
他以为,这般冗长的岁月,也合该能令她放下自己。
但好像,她也始终没能做到。
当年的闻奚,在长久的岁月里渐渐变成了如今的老奚。
再一次从谢桃的口中听见她的名字时,他忽然发现,无论是她,亦或是他,原来始终都无法从过去真正解脱。
“桃桃,”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谢桃才听见老奚忽然唤了她一声。
她听见他说,“你告诉她,我们……没有再见的必要了。”
如今的老奚,只是一个罪人。
他所能做的,就是守着这间小酒馆,直到身为神君的主人醒来。
谢桃不知道老奚和孟黎春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在回去的路上,她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老奚在提起孟黎春时的神情。
她莫名觉得,老奚应该……很想见孟黎春的吧?
但又为什么,他却不肯见她?
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