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的月饼闻起来没什么特别,但样式极好看,莹莹玉雪,细细雕着月轮、浮云、桂树。桐拂蜷在廊下的椅子里,举着一块瞅了半天,不舍得下嘴。
刚咬了一口,就听见有人敲门。门打开,外头是宫里的女官,看衣饰并非寻常女官,品级应是不比思暖差了去。
“陛下旨意,姑娘即刻入宫。”那女官端正疏离地望着她。
桐拂险些被呛着。
这太子的动作,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她将东西交给思暖,也就是两个时辰以前的事。他竟已转手送去了文渊阁……
那里头不过是个硬木打磨成的薄片,上头插着密密麻麻如箭镞般的尖头。因为样子过于狰狞,她没敢去碰,但能闻见约莫是硫磺硝石的味道……
这东西竟让自己连夜就被拎进宫去,到底是个什么要紧的?
一路胡思乱想,马车晃悠着困意就上来了,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路,末了是几个宫女将自己扶下马车去。
文渊阁,奉天门东庑之南,殿宇若干楹,清严遽密,高亢明爽。此刻虽已夜深,宫灯莹烁,往来宫人不歇。
女官一路将她领至偏殿,示意她候在殿门外,很快转身离去。
偌大的廊下,瞧不见一个人影。月影清辉,映在半掩的菱窗之上,隐隐听见里头话语声。她扒着窗沿踮着脚看进去,朱高炽恭恭敬敬立在下首,正垂手聆听。
“……此箭簇若涂上虎毒,裹上神火,遇人马则钉入骨,遇辎重则焚粮草,遇船则烧篷帆……簇上这三棱倒钩,一旦钉入,摇拔不出……”朱棣手中,以厚布垫握着的,正是锦囊里的那样东西。
桐拂听得后背发凉,这东西竟如此凶悍……
朱高炽踏前一步道,“如今胡氏父子皆在狱中,胡季犛、胡汉苍终日惶惶坐立难安。唯独胡元澄寝食如常,每日握卷览书,前些日还以随身玉佩换了狱卒笔墨……”
胡元澄,正是胡元笙的大哥。当初胡季犛传位,立幼不立长,据说曾以一个砚台试探胡元澄,言曰:此一卷奇石,有时为云为雨,以润生民。
胡元澄答曰,这三寸小松,他日作栋作梁,以扶社稷。
胡季犛这才放心将皇位传给了胡汉苍,之后大约仍有些忐忑,又写过,‘天也覆,地也载,兄弟二人如何不相爱?呜呼哀哉兮歌慷慨!’告诫兄弟二人当亲和……
猛地回过神来,桐拂又凑近了细听,不知里头的那二人是否刻意压低了调子,她再听不清什么。不久却见朱高炽蹒跚着将一旁两摞厚厚的书卷呈上,放在案上后,他竟扑通一声跪下,且长跪不起。
“父皇……”他声有哽咽,“此乃母后所编录的《内训》、《劝善书》。
母后于宫中览观载籍,著是书以为女范,德行、修身、慎言、谨行、勤励……凡二十篇名曰《内训》。
又辑采历代儒释道劝善惩恶之言行,取其言为嘉言,采其事为感应,编录而成《劝善书》,共计二十卷,劝善行事……
此二部书乃母后早前交于儿臣,令儿臣修勘,今日勘毕呈上给父皇……”
桐拂一直没听见朱棣的声音,过了许久忍不住踮脚看去,那月白身影一手撑在案上似是勉力支撑,一手抚卷,眸光落在卷首,一动不动。
“寝兴夙夜,惟职爱君。”他终是将那一行字念出声,一字一字,一遍一遍,终是哽咽不成声。
案上纂香早已凉透,他才复又出声,“刊印,赐百官。”
朱高炽告退出了殿门,抬眼看见桐拂,极力隐忍诸般情绪,“父皇他……”复又叹息,“望姑娘多劝慰。”说罢怆然离去。
少顷,大内监自里头出来,示意桐拂入内,随后里头候着的人尽数退散干净。
他的眸光仍在那一页上流连往复,仿佛这天底下,再没有什么值得多看一眼。
“朕,竟不知,她编修了这些……
旦夕相伴,她做了这许多,我怎会毫不知情?”他忽然转身死死盯着她,“她会不会怨我?”
他这般忽然而至的凌厉,没让她觉着惧意,那凌厉里头,分明藏着不安和悔意。又被汹涌而至的无力与自责绞缠,若他下一刻暴起伤人,桐拂觉着也是再正常不过。只是可怜了外头候着的内监宫女……
她指着殿后垂帘的一处,“每回,皇后可是在那里等候?”
他倏而回头看去,“正是……那里,她走以后,朕,还不曾进去过。”
桐拂走至那里,将垂帘挽起,再不出声。
他怔怔望着,终是提步走上前,立在垂帘半卷处。
铜鹤炉中,烟袅娜,案前执笔之人,正与身旁女官轻声商议着什么。博鬓上鸾凤衔着的垂珠滴,随着她的举动轻摇,当真是低枝拂绣领,微步动瑶瑛。
有宫女上前,“禀皇后,已过午时,可要传午膳?”
她眸光望向通往偏殿的垂帘,“陛下可用了午膳?”
“陛下仍与朝臣在前头议事,尚不曾用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