罐里药汁咕嘟,青烟自挣扎跳脱的赤色陶盖溢出,将她斜靠在廊下的身影半遮半掩着。兮容面上半幅面纱已取下,澹逸与狰狞,交织纠缠。
“京师河道的案子,”她忽然出声,“上至朝堂下至百姓,谁又脱得了干系?
从前是,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后来是,意怀叵测,大逆不道。
你敢说,与你就没有丝毫干系?”她猛抬眼盯着桐拂,二人之间,青烟翻腾诡谲。
倦意重重,如滂沱雨下,瞬间将人浸透。桐拂自然晓得,她所说的并没有错。至于自己,无论因何缘由、多少不得已,毕竟推波助澜,从一开始就裹挟其中。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兮容垂下目光,“无非一个人,一样东西。”
桐拂本已心似已灰之木,阑珊意尽,听罢这一句不由抬眼望向她。
兮容取了一旁蒲扇,往那小炉里一下下扇着,“残棋,我是救过他。他执意要留在我身边,我懒得将人赶走,就留着了。至于他从何处来,在京师想要做什么,我从来也不想知道。即便知道了,也由他去。他自认为是我的仆役,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我虽不敢说这天是我换的,但我好歹也是出了很多气力的。”她面上忽然透出笑意,似是想起了什么极有意思的事,“我亲见着他将我弃如敝履,又将我捡回来。我就要让他看着他自己,一步步从那云之巅,摔进污泥里,被人唾骂从此不得光鲜……”
她手中蒲扇急,火光燎灼,在她面上映出无穷明灭。
她又忽地一叹,“不过,眼前的境地,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唔,其实比我预料的,还要好些。”
见桐拂面上空茫茫一片,兮容笑意嫣然,“说岔了,难怪你听糊涂。先说前面七条人命,虽说不是残棋动得手,不过,他也委实撇不开。”
“雕题,鲛人?”桐拂耐不住。
兮容微微有些意外,“看来,你也不是完全蒙在鼓里,有点意思。
你信这世上真有鲛人?我原也不信,不过见了残棋,好似也不得不信。只不过……”她似斟酌,“残棋还不是真正的鲛人,他看似冷血,其实内里……”她将额前碎发撩了撩,“又说岔了,他这样的人,谁又会在意他是怎样的。”
“他在意你。”桐拂不知为何脱口道。有些心意,无论如何掩盖不住,总会从言辞、眸色的缝隙里露出来,无处遁形。
兮容的手顿了顿,很快又笑道,“这些都不重要了,他已经不在了。”
“你说什么?残棋去哪儿了?”桐拂顿时坐不住。
兮容将蒲扇抵着自己的下颌,望向她,“就像他当初忽然出现在我面前一样,他就这么不见了。许多人不都这样,莫名其妙地来,又莫名其妙地离开。”
“他有同伴,那个人才是鲛人,对么?”
兮容赞许地点头,“不过,他的那位同伴,早也不见了。”
桐拂脑中一时都是那一日,夏日小庭静好,十七在耳边的絮语……她被拘着的日子,有人给她下毒,而残棋满身血腥地回来……下毒的那人……
“至于那之后被掳去的女子,我估摸着小拂姑娘已查出些眉目。看起来是残棋做的,唔,他确实做了不少事……他这么做,我晓得是为了什么。不过,那是他一厢情愿,我不过顺水推舟。
兮容站起身,望向桐拂身后的院门,“看在你我从前缘分,我多说一句。”
桐拂知是逐客,跟着起身。
“死了的,或是被掳了去的,你所以为的幕后之人,可远不止鲛人、残棋这般简单。
小拂姑娘不妨再想想,除了似我这般可以从中受益的,还有什么人会借此有所收获。藏在那之后牵着渔网的那一只手,或许离你并不远,只不过,你不会想到回头去看。”
兮容忽然上前将她挽着就往外走,“九子铃,你也很好奇,是么?”
桐拂点头,“那究竟是什么?你为何要将它给我,它怎会……”
兮容摇头,“你看,你又错了。你为何觉得那九子铃是我送给你的?只是因为当初交给你的那个人,说是我送来的?”
桐拂身子一僵,当初将九子铃交到自己手中的,是秣十七。
二人到了院门外,兮容松开了挽着她的手,“这世上确实诸多巧合,但更多的,不过是旁人扬手翻覆间布下的棋局罢了。”
浑浑噩噩自那巷道中走出,桐拂原本尚有些清明的思绪,此刻早已混沌一团。她直直走至河道边,坐在无人的石渡台上,眼前沽酒的船只穿梭往来不息。依旧往日热闹,只是这热闹她再看不进半分。
渔网、棋局……她一时竟想着北湖上,刘休仁用渔网将自己从水中捞出……又想着陈子云,以沙场做棋盘,杀伐征战……想着明书,文远,想着玄圃,燕雀湖……最后是莫邪苍白空悬的手臂……她忙闭上眼,欲将那画面拂去。
“你!起来。”有人在身后唤道。
桐拂听着声音有些熟,睁开眼扭头看去,不觉愣住,“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