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炳踏上宫阶,与黄锦两人并肩而行,只略微寒暄了几句,没有多说话。到了大殿门口,黄锦微微欠身进去了,而陆炳在殿外等候通传。 不一会,嘉靖帝的声音传出来:“文明,你什么时候也和其他大臣一样,学会通禀了?” 陆炳微微一笑,走进大殿里,便看到嘉靖帝身着道服,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面前的案几好像被精确地划分成了三块,左边一摞是厚厚的奏疏,右边是词臣新进的青词,中间则是薄薄几页纸张。 看到青词,陆炳的眼神才稍稍一动。青词,又称绿章,是道教举行斋醮时献给上天的奏章祝文。一般为骈俪体,用红色颜料写在青藤纸上,要求形式工整、文字华丽。嘉靖帝爱好青词,使善写青词者能够得到重用。尤其是嘉靖十七年后,内阁十四个辅臣中,竟然有九个人是通过撰写青词起家的,其中就包括夏言、严嵩和徐阶。 陆炳知道皇帝的喜好就是修玄以及独揽大权,最近新添了一个,那就是读话本。不知道这个喜好是不是影响到了什么,但他看到往日三五本的青词,一下子仿佛多了许多。这究竟是陶仲文的意思,还是翰院词臣的意思,陆炳心中已经有了考量。 “陛下深夜相召,不知何事,”陆炳也口气轻松道:“臣斗胆猜一猜,是否陛下玄功大成了?” “玄功大成?”嘉靖帝道:“朕要是玄功大成了,也就不用再操完大心操小心了,一个个地,都不叫朕省心呐。” “谁不叫陛下省心?”陆炳道:“臣这就去拿了他,给陛下出气。” “说得好,”嘉靖帝看了他一眼:“你就先拿个大索来,往自己头上一套,让朕舒坦舒坦。” 陆炳一惊:“是臣叫陛下不高兴?” “这绍兴送过来的新篇,”嘉靖帝指着桌上的纸张:“《续黄粱》,你看过了吗?” 陆炳道:“臣没有看过,听名字,仿佛是仿《黄粱梦》续作。” 陆炳是真没有看过,原先他是等绍兴的小说送过来,都要亲自过一遍的,只不过嘉靖帝对小说很上心,让传递的人直接送入宫廷,陆炳只能依靠朱九那边审阅了,一个多月以来,小说都没有什么问题,陆炳也没有查到什么不该写的词句,而且皇帝时常去信,对绍兴那个小家伙表达出了超乎常人的喜欢。 但现在似乎出了问题,陆炳不动声色接过小说,一字一句读了起来。 这小说既然取名叫《续黄粱》,就是既《黄粱梦》的续作。《黄粱梦》又称《枕中记》,讲的是卢生在邯郸旅店住宿,入睡后做了一场享尽一生荣华富贵的好梦。醒来的时候小米饭还没有熟,因有所悟。后世说的“黄粱梦”或“邯郸梦”,都从此而出。之后一再被人续写改编,唐代有《南柯记》,宋代有《南柯太守》,元朝马致远作《邯郸道省悟黄粱梦》,也是传唱的名篇。 而陆炳手中这新出炉的《续黄粱》也是讲了一个做梦的故事,前半段和《黄粱梦》如出一辙,说一位福建曾姓举人在考中进士后,和几个进士到京城郊区游逛,遇到一个算命先生说其会做二十年宰相,后在一个寺庙中做了个黄粱梦的故事。 在这位曾生的梦中,他骤然富贵,蒙皇帝召见,三品以下的官员都要听从他的任免而不必向皇上奏准;家中雕梁画栋,极为壮丽,仆从百人,前呼后应如同雷鸣。 然而很快有一位龙图阁大学士包公,大胆上疏,弹劾曾生,曾生因此获罪,被抄没财产,充军到云南,一路上千辛万苦,任凭监迭的差役叱骂,最后遇到了强盗,被一刀砍死。死后魂灵被押往酆都,受到阴司的惩戒,判处了刀山、火海和油锅之刑,痛不可忍。然而受刑完毕之后,曾生又被判转生一户人家,以赎上辈子还没有抵消的罪过。然而这一世的曾生变成了讨饭人的女儿,每天跟随讨饭人沿街乞讨,饥寒交迫,最后被秀才买去作妾,却又受到大老婆的毒打,最后强盗杀死了秀才,而怀疑是她招引奸夫杀死自己的丈夫。刺史严加拷问,以酷刑毒打,使她招认定案,依照法律,判凌迟处死。 行刑之事,这一场大梦才被同伴唤醒。 因为这小说写得非常惊心,仿佛像是亲身经历惨毒一般,陆炳也不由得晃了晃心神,随即心中暗骂起来,这姓陈的小子果然是以才自恃,不甘愿自己的经历,竟然讽喻出这么一个故事来。 “你看过了,”嘉靖帝道:“怎么样,这小说写得好吗?” 陆炳摸了摸鼻子:“写得好不好,臣不是词臣,其实也看不出来,只不过这讽刺之意,简直要满溢而出,臣就是想装作看不出来也不行啊。” 嘉靖帝就道:“你说他讽刺了谁?” “就像这龙图学士弹劾的奏章所说,”陆炳道:“在位时高官厚禄,呼风唤雨,欺君罔上,欲壑难填之人,又被发奸谪伏,树倒猢狲散,乃至家破人亡,难全身后名的,臣除了仇鸾,也想不出别人了。” 仇鸾这样又贪又虐,祸国殃民的人,就像龙图学士参奏的那样:“窃以曾某,原一饮赌无赖,市井小人。一言之合,荣膺圣眷,父紫儿朱,恩宠为极。不思捐躯摩顶,以报万一;反恣胸臆,擅作威福。可死之罪,擢发难数”。 八月二十五日陆炳刚刚完结了仇鸾的案子,嘉靖帝下令追戮其尸,传首九边,抄家没产。其党时义、候荣等人,亦皆伏诛。朝廷上下,牵连进仇鸾案子里的人不少,时人已经称之为一场大狱了。 然而陆炳知道,这根本不算是大狱,牵连进来的人,很少有冤枉的。说起来陆炳的手上,确实有忠良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