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炼把车子停在了距离城乡结合部客运站大门口不远的地方, 然后打开车窗。
他原本的用意, 是呼吸点新鲜空气,顺便接接人气, 但外头实在是太吵了, 进进出出的长途车腾起黄土焦烟,大门口那一排商贩总扯着嗓子、跟乘客频起纠纷,江炼听得心烦, 又把车窗给关上了。
车窗是茶色的,这一关, 再看外头:整个世界都镀了色,失真, 又陌生。
看看时间,是自己来早了,神棍应该还在路上。
江炼把座椅调低,躺上去闭上眼睛, 过了会, 又摸索着打开手套箱,把眼罩戴上。
今天,刚出况同胜的头七。
况同胜得天眷顾,终于106岁,算是喜丧。
***
江炼一行三人, 于当夜赶上飞机, 凌晨两点多时到达, 原本是直奔医院的, 中途接到护工电话,说况同胜执意要出院。
况同胜这样的老式人物,对医院素无好感,一心要死在自己家里、死在自家的床上。
于是他们调转车头,又往老宅赶:老宅在乡下,近山、有水,像个小型的度假村,只是从不对外营业而已,况同胜特意选的偏僻地儿,因为城市太吵、窥视的眼睛太多,秘密总会泄露得太容易。
附近的乡民都知道,这儿住了个有钱的归国华侨,给县里盖过商场、建过孤儿院,还凭着旧有的商业人脉拉来过海外投资,历任县领导都对这位老先生很尊敬。
回到老宅时,况同胜刚刚睡下,心电监护仪上的那根颤悬悬走线,让人看了头皮发麻,再看得久一点,连气都喘不上来。
江炼把护工叫到一旁,问起况同胜看到那张白色褂裙女人抱着婴孩的图时,是什么反应。
他想象中的场面是激烈的、动情的、老泪纵横的、如释重负的,但护工的回答,哪一项都不是。
护工说,就盯着看了看,叹了口气,然后阖上了眼睛,很疲惫的样子,他怕老人家费精神,就把画放在一边了。
后来,况同胜还醒过一二次,情形一次比一次糟糕,也再没提过要看画。
怎么会呢,念叨了一辈子,居然如此平静?
江炼沉吟了会,找到况美盈,说是要再贴一次神眼。
况美盈红着眼圈说他:“都到这份上了,还折腾什么啊?”
江炼说:“这一次,不为你、不为箱子,不为那些陈年旧事,单为干爷画。”
……
况同胜又一次醒来时,三个人都聚在了病床边,况同胜虚弱地抬眼,目光从一个人的脸上挪到另一个,他并不想说话,他的话,几年前就录在遗嘱里了,等他彻底闭眼,律师会安排一切的。
见他气息将偃、眼皮渐阖,江炼说了句:“干爷,你看这个。”
他把画在况同胜面前展开。
那是趴伏在草丛中的、年轻时的况同胜。
况同胜勉强又把眼睁开了一条缝,先时没认出来,看画上的人,竟觉得陌生。
他一直盯着看,眼睛越睁越大,黯淡的眸子里,聚起了生命中最后的一点亮。
他的嘴唇开始哆嗦,只能偶尔挪动一下的两只手臂竟慢慢抬起来,抓住了画幅的边缘,因为手抖得厉害,画幅也不断地抖索,发出如被风吹过的扑簌声。
况美盈想伸手帮忙,江炼阻止了她。
况同胜流泪了,眼睛浑浊,泪也浑浊。
他嘶声说了句:“这辈子,我这一辈子啊……”
这一刻,他眼里没了生死,没了往事,没了叩响他房门、戴虎头帽的小云央,也没了穿玻璃丝袜、容颜姣好的白色褂裙女人。
只有自己。
末了,他抓住江炼的一只手腕,跟他说了句:“炼子,你别学我,你见好就收,你……”
声音越说越小,气息越来越弱,说到最后一个“你”字时,咽了气。
老天说慷慨也慷慨,给了他106年,说吝啬也吝啬,多几秒也不肯延。
这成了况美盈的终生遗憾:她的太爷,死前没有看她一眼,也没有向她说一句话。
只江炼知道,况同胜行将就木,忽然看开,也尽数放下:他这辈子,为别人做了太多事,奄奄一息时才想到,一直为别人而活,唯独亏待了自己。
——这辈子,我这一辈子啊……
终于是走完了。
况同胜过身,最先上场的是律师,况美盈、江炼、韦彪,各自被带进一个单独的房间。
江炼被告知,况同胜把资产分成了六份,按照3:2:1的配比,他得了2。
他也拿到了遗嘱,一个带视频的U盘,那视频是单录给他看的,律师不便在场,就此告辞,临走的时候开玩笑说:真可惜,老爷子是当年南洋有名的零售大王,九十年代时,就有数亿身家了,那时候,上海一套房,也才几万块,若是投资房地产,何愁而今没有上千亿的资财啊,那到手可就多了。
江炼笑了笑,说,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