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了。丰钰本就在病中, 坐了会儿马车只觉昏昏的难受。胃里翻江倒海般的欲呕。
小环一直在车里照应着,见她好容易喝了杯水下去就咳嗽个不停, 抬手替她顺着脊背,不无担忧地道:“侯爷已经放下话来, 说夫人想在临城多久就在临城多久, 何苦连夜赶回去?”
丰钰摇了摇头, 咳了两声捂着嘴唇道:“那毕竟是朱家。”若非为着文心,她多一秒都不想停留。
傍晚去拜见了外祖母,才知原来安锦南临行前已着人送了份礼过去,知道她要来,一家大小好不紧张地候在正堂。怕过了病气给外祖父母, 只远远磕了头请了安, 言明来日再行拜访,匆匆的就告辞了。
这回临城之行可谓任性至极。丰钰回想自己的一生, 大抵如此任意妄为的情形只在小时候发生过。
她低低叹了口气, 手攥住车帘犹豫着没有掀开, 低声问道:“四公子还在后头么?”
本是段溪和欲送行, 半路却被段清和给追了上来。她身边扈从充足,原不需相送,段溪和在临城城门处就留住了步子, 这人却是一路相随, 大有要护送她至侯府的态势。
她有些不自在。当初段清和的求婚虽只有两家人内部清楚, 可她总是难过得自己那关。二舅母那般反对, 他是如何劝听了家人郑重上门求了婚?说起来两人的感情并不算好, 男孩子本就调皮,年龄又比她小,少时她来舅家,几乎没有注意过此人。
后来的几次见面,她的情况都不大乐观。流言缠身的时候他上门求婚,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这份勇气丰钰都是感佩的。
段家并非不要脸面的人家。舅父对她有所求不假,可给她的助力却比丰家还多。
娘亲当年的嫁妆不也出于段家?母女俩的底气追根究底都是段家给予的。舅舅从不曾吝啬过,对亲女儿大抵也就这般手笔了吧?
对比丰家嫁女的份例,那五千两的压箱和两间半死不活的铺面,嫁去个不介意的人家还好,真要计较起来,这脸面也并不好看。没有亲娘的体己,只怕闺女出嫁在夫家只有抬不起头来。
如今她压箱沉甸甸的,身边人的用度开销她半点不愁。说句丧气话,便是安锦南没几年便冷了她,凭她自己的所有,也能吃香喝辣一世无忧。
只是这世道女子从来不自由。不嫁人,她便连摸到这些嫁妆银子的资格都没有。文心何尝不是家中的宝贝,十里红妆也曾羡慕得人眼红。是她太傻,用自己嫁妆去填补夫家的窟窿。当年朱家不顺时,对她的义举是千恩万谢感恩戴德,一朝得势不就将她所有的付出都推翻了么?朱子轩哪里还记得当年的困难是谁帮他度过的?
丰钰摇了摇头,甩开了发散太广的思绪。她人在病中,本就不适,这杂七杂八的念头更闹得她头疼。
小环撩帘看了一眼外头,回道:“四爷还跟着呢。”
丰钰“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其实她不喜欢这样的暧昧牵扯。她对段清和从来不曾有情,此时人多眼杂却不好一味的拒绝自己表弟相送的好意,盼来日能得个机会,与他把话都说开,不存任何心结才好。
前头便是巍峨的城门。城楼上灯火通明,近来因盐市情形吃紧,为防某些人趁乱闹事,各城都开始实行宵禁。卓鸣上前递了牌子亮明身份,厚重的城门便在沉沉的哑声中徐徐开启了。
城内大道正中。一人黑马玄衣,腰佩玉带宝剑,勒缰而立。
丰钰车前车后的扈从齐齐拜了下去,呼:“侯爷!”
丰钰睁开眼,眸中有昏沉中的懵怔。安锦南来了?
安锦南在马上,远远的瞥见队伍之后遥遥跟随的段清和。
他似乎并无上前攀谈寒暄的打算,安锦南也便免了一番客气,眼光淡淡在他面上扫视一圈,便翻身下马,几步来到车前。
安锦南蹬车而上,片刻,小环红着脸蹭下了车来,队伍重新行进。
段清和目送那马车缓缓走远。他心中有种怅然若失的寂寥之感。
若当时他勇敢些,在她初去段家做客的时候就顺从大伯父的安排答允娶她为妻,是不是现在,与她同在车中喁喁低语关怀她病情的人,就是他?
段清和抿唇笑了笑,打起精神追上前,随在车中与安锦南道了个迟来的问安。
他绝不是来给她添乱的。他不想她的丈夫因他而误会什么,一声“表姐夫”夹在嬉笑之间,他又恢复了平素的灵动活泼。说成是家里不放心,非要他带着人一路跟着,要目送了表姐平平安安进了府门才好回家交差。
笑着自嘲道:“姐夫一路安排的好好儿的,随从皆是精锐,表姐夫又亲自来城门口迎接,您说家里这不是瞎担心么?也不想想,咱们表姐夫多疼人呢……”
车中光线昏暗,安锦南臂膀环在丰钰腰上,看她别扭地靠在自己胸前,明明昏昏睡却又强撑着精神的模样,胸腔里闷笑了声,撩了车帘道:“多谢段四公子。”
顿了顿,又道:“天色已晚,不留段公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