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一直抓着她,而她也忘了挣扎。
“寒鸦飞数点,流水绕孤村。斜阳欲落处,一望黯消魂。”他忽然轻声念道。
“什么?”时年问。
“这是我写的诗,你觉得如何?”
这个问题……也太难了吧。时年的文学素养仅限于平时在晋江看点网络小说,还得是不费脑子的那种,让她评价诗实在有点超出能力范围。好在她知道杨广的水平,立刻吹捧:“好。特别好。比那个什么李白写的好多!李隆基说得对,你做诗人也会名垂青史!”
“李白……”他低笑,“知道你爱说假话,可刚才的话也太假了,李太白的绝世佳句,我是万不能及也。其实你说实话也没事,毕竟,那首诗又不是我写的。”
时年被搞糊涂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到底是不是他写的!
“准确地说,是别人告诉我那首诗是我写的。我自己并不知道。”
就像他国破家亡、被缢江都,这些记忆他也都没有。那是将要发生的事,连同他的诗句一起被载入史书,成为永远的耻辱,却又让他在几百年后偶然读到。
“陈叔宝的国是被我灭的。他这个皇帝当得实在荒唐,史书上说他‘耽荒为长夜之饮,嬖宠同艳妻之孽’,一点不错。所以后来他死了,我给了他一个谥号,炀。
“炀者,炙烤也。说的是在他的治理下,如同将百姓放在火上烤。这个字早在我还是晋王时,就在一次和父皇的闲谈中提前为他拟好了。我承认我没安好心,但同时我也认为这个字给他不冤。
“可万万没想到,在我死后,有人给了我一样的字。”
杨广转过头,就这么侧躺着,抬手轻碰时年的脸,“小狐狸,你真的是狐狸吗?那你能看穿人心吗?你知道,当我知道这些的时候,我想做什么吗?”
月色下,男人眼眸乌黑,有自嘲一闪而过。
那个花楼买醉的俊美郎君,那个苍白阴鸷的高傲帝王,第一次在她面前显露出脆弱。
时年忽然就觉得看不得他这样。他不该是这样。这个男人就该冷冰冰地、可恶地笑着,就该把万事万物都不看在眼里,嘴角永远是气死人的嘲讽。
“不是的,你没有他们说的糟糕!你也做对了很多事!就像……”
她很想说点他的功绩,可脑子乱成一团,一时竟想不起来,急得人都坐起来了。余光瞥到前方的小河,终于灵感一闪,“就像你修了一条河,对不对?京杭大运河,修这条河的时候,很多人骂你,也死了很多人,可直到过去了一千年,那条河也依然在那里,滋养了一代又一代的百姓。后来还有人写了一首诗,你知道是怎么说的吗?‘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
她看着杨广,很认真地说:“你是有错,但我不认为你像史书上形容得那样不堪。你只是……输了。”
像是有一只手狠狠攥住心脏。
杨广心神俱颤。
他看着时年,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亡国之君、千载骂名,这一切在过去的三个月他早已接受,甚至以此自嘲。可如今她却跟他说,不是那样的,他并没有那样不堪。她是那样着急,好像生怕说晚了,他会难过。
他忽然想起那一夜,含元殿前,当李隆基提到杨广时,女孩看向他的眼神。当时他不懂,现在却明白了。
她在怜惜他。
男人忽然抓住她手腕,两人挨得那样近,他眼中闪烁着炙热的光,“你说得对,我只是输了。成王败寇,他李唐既能夺了我的江山,我无话可说。可如果再来一次,我一定不会输。”
时年一愣,他已经抱住她,“小狐狸,你可以送我回去的,对吗?等我们回去了,我会让一切都不一样。大隋不会亡,我也不会是史书上的亡国庸主。这一次,我的理想一定会实现。我会开创一个像大唐一样强大、鼎盛的王朝。”
“小狐狸,你相信我吗?”
男人的声音里满是豪情壮志。也就是在这一刻,时年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一个过去一直被她忽略的问题。
她想送杨广回去,对她来说只是为了完成任务,可对杨广来说,却是一次全新的机会。他以为他可以回去改写自己的命运,以为有了唐朝这一段记忆,便可将一切重来。
可他不知道,这一段记忆终会被她抹去。
历史留给他的,从来就只有一条路。而她,亲手将他送回那不堪的命运和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