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狄皇宫正寝大殿,皇帝海天靠在榻上,背后垫了大迎枕,风和日丽的天儿,盖着严严实实一条黄缎锦被,额头偏又搭一条冰镇过的冷巾。露在被子外的手,干瘪枯瘦,青筋凸起,修剪整齐的指甲干净却没有半点血色,浅浅地一层内凹,搁在床沿一丝丝地颤不停,任谁看了也不敢相信,这双手的主人,还差两个月才满五十。
龙床前,凉亲王海兰坤坐在一张雕花瓷墩上,面色阴沉得像暴雨前的乌云。左相国察尔罕、右相国黎昕照,两位年过七旬的老相国坐在窗前太师椅上,都不敢靠背,硬挺着腰板虚坐,或许是累的,额头已布满一层细汗。新上任的兵部尚书陈霖华立在床尾,低眉肃手,看不出脸上的神色,可单薄的身子却在那里微不可查地摇摆,似乎随时都会栽倒。
壁角燃着香笼,飘着一股淡淡地香气,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床前,一名胡子花白的老太医正跪在那里,闭目凝眉,全神贯注地为皇帝诊脉。良久,他放下手,殿内突起一片吸气声,随即静得落根针儿都听得见。
“如何?”海兰坤强压着嗓门儿,原本雄浑的声线硬是逼得又高又尖,还微微带着嘶嘎。他自己都吓一跳,轻咳一声又道:“陛下的龙体,没大碍吧?”
老太医磕了个头,未及说话,床榻上的海天倒先开口了:“时气变换,五内不和,头疼脑热那是常有的事,朕其实并没什么大病。你们至于慌成那样?”——原来他是醒着的。
海兰坤哽咽道:“陛下一身以系国运,圣躬违和,便是小疾,也是事关社稷的大事。慎重一些,总是不错的。”大战平息,危机已过,龙军大督帅又变回了恭谦守礼的二皇弟,就连说话都压着声气。
殿内几个军政大臣随声附和,都说“陛下龙体一贯康健,偶有小恙,很快就会大安的。”可他们心里清楚,海天是在朝会上听见“折损叛逃兵马总计一百四十五万”时,突然昏迷栽倒的,又哪里是一句小疾可以带过的?
长生天啊,皇帝可千万不能有事啊!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皇太子还身陷敌手呢!
凉亲王拭了拭泪,劝道:“陛下,事出不测,四海不靖,您更得保重啊。臣弟知道,您遇到过多少狂风大浪,不全都闯过来了?何况,眼前的这道坎,咱不也迈过去了么?今后这局面,只要我们小心料理,是不难扳回的。”
皇帝的脸色灰暗,嘴唇发青,显然是在压抑着狂暴的愤怒,“胜败乃兵家常事,朕还没有糊涂到那个份上。朕是在气洛萨哈和夜于罗,至天下大局、母族存亡于不顾,自私短视,自顾出路,无耻之尤!长生天宽恕他们,朕也绝不宽恕!朕苦心经营十五年,一下子就让他们毁了一半,换来的却是朕的骂名。朕一心要当个千古圣君,可命运却是这样的不济。他们把朕搁在这令人耻笑的位子上,就是要朕颜面扫地,让朕就是死了也没脸见祖宗!他们全都是小人!是懦夫!是大狄皇朝的千古罪人!”他越说越怒,竟坐直了身子,双手在空气中频频挥舞。
“大哥!你不要说了,保重身子啊!”海兰坤抱住他愤怒挥舞的手臂,失声痛哭。几个文臣一起劝慰好一阵,海天这才平静下来,又像抽掉了力气似的歪在床榻上。
也确实难怪海天震怒。虽然沙克珊和朵里尔也叛逃他国,可他并不如何痛恨,树倒猢狲散,本是天地至理。至少他们没有落井下石。可是洛萨哈和夜于罗却大不一样。临阵后退,纵敌脱困,已是罪该万死。最可恨的是,趁着猿军溃败,后方空虚,这两头豺狼居然抢攻得手,占据了整个豫州。
更不用提,他们的叛逃,直接导致了弘农战役的全面战败,朝廷大军损失惨重,最令人痛心的是,这一战,大狄当朝国丈,忠心耿耿又能征善战的猿军大督帅于勃罗,竟死于乱军之中。这个损失……如何弥补?
一时没有人说话,殿内很静,也很暗,八面大窗都落了帘子,透着午后的一层淡淡薄光,给人一种错觉,各位大人的面孔似乎都是灰的,而皇帝的脸,却格外地白。
“陛下!各位大人!”竟是那老太医打破寂静,他的声音苍老而嘶哑,却偏又中气十足,在此刻的寂静中,更是显得格外响亮:“陛下的龙体……”
几位军政大员这才惊醒,忙道:“你说,你说!”
老太医清清嗓子:“微臣看过了,陛下早年戎马沙场,龙体原本就是极硬朗的,纵有些许时疫也是万难侵体,断不至于闻讯受惊,晕眩昏聩,痰厥不能自知……”
老太医名叫张涛,是太医院排第五的医正,之前的四位都已看过,一开口就是玄乎让人听不懂的脉象医理,说上半天还是一头雾水,开出的方子偏又不见成效。直到这一位,总算是个会说人话的,重臣们对他很有好感,问道:“那依你看,陛下的病,是何道理?”
“陛下没有病!”张涛一句话让人大吃一惊,可下一句更让人惊颤欲死:“陛下是中毒了!”
“什么!?”坐着的全都弹起来,原本站着的一蹦三尺高,“有人下毒?!”
皇帝也惊得坐起了身子,忽觉一阵虚弱,又跌回枕头上,伸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