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忠叔到村口时候,天已经摸黑了。同行的十几个人,都不怎么说话,间隔的叹息声,慢慢的变成沉默! 进村的那条仅容一车通过的简易公路,是当年老支书张老爷子领导规划修的,被几十年日晒雨淋成坑坑洼洼,高低不平。路两边陡峭压抑延绵的群山,似两条爬动的巨蛇,山底交汇处的小溪,一路间歇的发出叮叮咚咚的回水声,让这段夜路更阴森寒气。 路在黑弥溪上几丈处,顺着小溪,时而起伏时而转弯,入夜起溪谷烟雾弥漫,山风急厉,吹着两边遮天蔽日的松枝,如虎啸,如狼嚎,时而几声让人毛骨悚然的猫头鹰凄惨的叫声,几点鬼火在水汽蒸腾的朦胧中上下移动。 忠叔看见了,其他人也看见了,但是此时却没人作声,众人佯装视而不见。那是未成年死去孩子的魂魄,阎王不收,投胎无门的孤魂野鬼在水边游荡,谁和他们打了招呼就会跟着谁阳气走,直到活人阳气耗尽,他们才能投胎转世。 忠叔做支书这几年,已经抬出去太多的壮年人了,他们有因为感情所困自寻死路,有因为鸡毛蒜皮喝了农药,有摔下悬崖,有死于蛇咬。每次看着活生生的壮年人,死在这条路上,埋在路两边松林荆棘下,忠叔就在想,是这些游魂吸走了这些人阳气吗?还是命中定数,人年纪越大,就越相信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 忠叔这个支书,是被村民强行推上去的。当选的时候,他还在田里犁田,他从来没有想过,也从来不参加这类选举,他知道,所谓支书,不过是张谢两家的较量,不是姓谢,就是姓张。 那年是头一次村民公开投票选举,村里从老支书张老爷子七八年因为年纪大了退下来以后,一直是张谢两家轮流做支书。其他小姓,除了王家,只有老孙家,一个解放前两年从外地来的乞丐,后来在谢家做长工安了身,刚刚好遇见新中国建立分了田地落了户。 忠叔的犁被老孙头抢了以后,忠叔还以为老孙头和他开玩笑,然后就是乡领导,被谢会计领着来田头向忠叔贺喜通知,他才相信这是真的。但是他头脑里马上明白,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傀儡,他能领导谁呢!他看着正在帮他犁田的老孙头,陷入极度的焦虑中。 他向乡书记推却,很强烈的,极度真诚的推辞。乡里书记是个三十几岁的年轻人,姓王,刚刚从县里调来不久,显然是极度不了解湘西的风土人情,书记说:王支书,我以后喊你王哥,你和我是家门呀!我能害你吗?是不是,谢会计你说是不是。这是中国民主改革的胜利,这样的胜利,你可不能拖后腿呢! 忠叔还是推辞,真心实意的表示自己坚决不同意。谢会计把忠叔拉到一边,谢会计很瘦小,脸上蜡黄的脸皮像用胶水强贴在头骨上面一样,额头和眼角胡乱的皱纹,就如村头厕所水泥砖上面裱糊的皱皱巴巴红头文件。 谢会记说:“忠哥,你看我和你关系,我们老谢家,就是老张家,谁家和你红过脸,是吧!我偷偷告诉你,你的提名就是我加上去的,你得票很高,你肯定不相信,你肯定不相信。” 谢会记眯着眼睛看着他,然后帮忠叔点了烟,自己像帮自己打气一般足吸一口说:“全村一千四百五十八人参加投票,你有一千四百零八票,我就偷偷投了你的票。” 忠叔看着他,活像看着外星人,但是他那细眯着剩一条缝的死鱼眼神,确实是真诚的,脸上也没有骗人的慌乱。忠叔问:“为什么,你们怎么了?” 谢会计好像很明白他心思,谢会记道:“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也不怕你说出去,开始吧,老支书让张保发接班,我是会记,我一直做会记,你是知道的,那些账,上面来的钱,水利维修的,农林补助款,救济款,什么都要拿一部分。后来你知道,我们老谢家,我那个堂兄谢正坤上来了,我也就不瞒着你,比保发更狠,什么钱都敢拿,连前几年百年一遇的大洪灾救济款,水库河堤维修费,都吃了。上面本来是要查的,你知道的,谢老三保了他。” 谢老三保他肯定没问题,谢家老三现在在省政府当秘书。 情况忠叔有所耳闻,只是没想到这么严重,他不知道谢会计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是相信他,当知己,还是想利用他,控制他。 忠叔他们进村时候,除了谢正坤村口路边田里刚刚建成的别墅落地窗户透出来一点点灯光外,欢迎他们的,只有满村的狗吠。 狗呜呜汪汪不安的一直狂吠,好像天要塌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