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渐暗,空气中渐渐有了极淡的脂粉味与酒醺香。
这样天气晴朗的夜晚,作为江宁府最出名的产业,各青楼与秦淮河的花舫上定然已是莺莺燕燕,姹紫嫣红。
芸娘忖着今日那布庄是不会来送布料,便回屋换了一身干净的咸菜色粗布衣裳,从塌下取出一叠各种花色、尺码的胸衣放进竹篮中,又用各色绢花、肚兜将其盖住,最上面再盖了一层绸布,方拎着竹篮出了房,脆生生道:“阿娘,我出去了。”
李氏此时偏想起方才桌上的谈话,转头问苏莫白:“小白,你方才说芸娘八九岁,不该如何来着?”
芸娘的眼光立时恶狠狠起来。
她的目光从李氏身畔绕过去,落到苏莫白一张清风朗月的面上,苏莫白便吭哧几声,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一个清朗的男声道:“师弟是说,在京城,像芸妹妹这般年纪的小姑娘,外出时个个打扮的如花似玉。可小侄却觉着,芸妹妹这般也挺好,朴实,嗯……”冤大头的目光从背光而立的芸娘黑漆漆的面上瞟过:“极衬肤色,显白,挺好。”
芸娘先是被他那声“芸妹妹”腻的起了鸡皮疙瘩,又被那句“显白”气得火冒三丈。
偏生李氏是位慈母,自己的女儿无论怎样都觉着好看,半点听不出冤大头话中的调侃之意,笑道:“我倒也觉着小女孩穿着花花绿绿太过流俗,素净些反而更出挑。”
这番话出口,冤大头的笑意便从嘴角渗到眼中,又从眼中渗到面上,直到几人一同喊了石伢出了古水巷,冤大头才放声爆笑出来:“出挑,哈哈,格外出挑,啊哈哈哈哈哈——”
芸娘气急败坏,索性咬紧了后槽牙不去理会。
苏莫白接过竹篮帮她拎着,忧心忡忡道:“芸妹妹,你每日里这般去花舫与青楼上做买卖,总归是以身涉险,时日久了,未免不会遇上登徒浪子……”
他的担忧她早就想过,这也是她为何要穿的这般简单、晒成一块黑炭的原因。
眼下她年纪还小,那登徒浪子纵般眼瞎,也不大可能将主意打到她身上来……吧?
可等她大些了,这买卖有怎么做呢?
她叹了口气,道:“那又如何,总归要过日子……”
小女孩面露无奈的模样令人心疼,苏莫白便铿锵有力道:“我想过了,待我回了京城常托人捎回银票来,你同婶娘和阿婆便会好过一些……”
芸娘瞧了一眼少年脸上信誓旦旦的神色,道:“你没听说过‘救急不救穷’吗?你一个小孩子家家又能有多少银子。总之你别管。”
苏莫白不服气道:“你不也是小孩子家家吗?我比你尚且大着好些。”
见芸娘赌气不理会他,只得又退了一步:“今后晚上我替你去花舫,帮你卖东西,替你收银子。”
皎洁月光下,初初长大的少年一脸诚挚,晚风将他鬓边发丝吹起。
他双眼一瞬不瞬的望着她,似在发誓,又像在请求。
她唇边浮上笑意:“你又能替我卖几日?”
他叹口气,将她额上发丝揉乱:“能卖几日便算几日罢……”
傍晚的秦淮河上已经开启一日中最为辉煌的时光。
河上飘着各家青楼的花舫,气派奢华。
另有独门独户的船娘子,雇了船夫在船尾划桨,她们则搔首弄姿站在船头,招揽酒色客人。
芸娘依旧来到她平日里等托儿招呼的老地方,将竹篮往地上一放,随手折一根树枝,青石板上便留下她随意乱画的痕迹。
苏莫白蹲在她身旁,看了片刻看不出名堂,奇道:“为何每个字你都只写一半?”
芸娘耸了耸肩膀。
简体字她各个都认识,却无用武之地。繁体字她认不出几个,却人人都在用。
苏莫白忽道:“你昨日去书院所为何事?”
她撇撇嘴不说话,苏莫白便笑道:“自然是想开蒙了……”
他兴致满满道:“你想学什么,我教你。”
她胃口高涨:“要学就学最厉害的,一拿出来能唬人的那种。”
苏莫白闻言,略略思量一番,从她手中取过树枝,在地上弯弯曲曲划了道符。
芸娘歪头看了片刻,疑道:“这是什么?”
苏莫白便一本正经道:“这是‘勇’字的篆体,是指一个人背着一把大刀前行。你瞧瞧,和你多像!”
她的心无端有些乱,轻咳一声:“我还知道‘茴’字有四种写法呢!”
苏莫白眉头一提,兴趣盎然的样子:“哪个‘回’?写写看啊!”
“书呆子!”她在心里切了一声。
微风徐来,河面上微波粼粼,远处不知哪座花舫上传来悠扬琴声,从河面上传到河畔,音色中便带了些水汽。
和着这悠扬旋律,芸娘听到一声熟悉而悠远的声音:“细芸娘咧——”
芸娘如同一只脱兔般窜起,清脆的声音在河面起了回音:“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