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好紧张。 其实,水墨恒更紧张,因为接下来的话,是有关朱翊钧的,那可是当今圣上,没有人敢评论他的不是。 “先生,我之前真的从未想过,要过什么田园生活。你知道当初是什么让我产生这样的念头吗?是因为皇上在夺情事上表现出来的强悍和控制欲。” “夺情事上?”张居正讶然道。 “对!在夺情事上,先生为了改革为了国家,不惜牺牲孝道,我认为那是高尚、无私的表现,然而却引发许多士人的不满,好在李太后和皇上坚决支持。李太后支持的理由很简:因为皇上还小,离不开先生;但皇上坚持的理由,先生仔细想过吗?” “他不是和李太后一样吗?”张居正诧异地问。 “不一样。”水墨恒摇了摇头,“因为夺情事与先生息息相关,所以我从一开始就非常关注。先生那时正在家中守孝,或许对李太后和皇上的一些言行举止不甚了解。李太后曾在这件事上试图放权,皇上之所以如此坚决地惩罚吴中行、赵用贤等人,一当然是为了挽留住先生,但更重要的是,为了树立皇上的威权。” “这可以理解呀。”张居正道。 水墨恒第二次摇头:“我一直支持皇上夺情,先生也知道,但反对任何方式的惩罚。皇上廷杖吴中行、赵用贤等人,将他们流徙边关,在先生看来,或许是为了宽慰你的心;但实际,皇上重在体会当皇上那种至高无上的乐趣。” 时过境迁。 相信再谈夺情事,张居正内心不会像当初那么难受悲伤,而且这次谈论的着重点不是夺情事件本身,而是分析朱翊钧的内心活动和行为特征。 “先生知道吗?观刑那天,皇上也来看了,他和冯公公躲在午门城楼上偷偷地观看。看到楼下血肉横飞的情景时,皇上没有抱一丝同情之心,反而笑得很开心,当时把冯公公都吓哭了。” “吓哭?”张居正不以为然道,“冯公公本来就爱哭。” “先生,你当时没有看到皇上沾沾自喜的情形,如果你看到了也会像冯公公一样感到害怕。皇上控制欲超强,对触犯他权威的人,毫不心慈手软,所以我当时就产生了退居田园的心思。” “你也感到害怕?”张居正道。 “当然,皇上谁不怕?一句话让谁死,谁就得死。” “你又没触犯他,怕什么?”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有些事情,或许说出来,连先生都不会相信。皇上曾经暗中吩咐冯公公,在我身边安插间谍;他派遣锦衣卫来天上人间,明着是保护天上人间和陈太后的安全,实际上是来监督我的,先生你能想到吗?” “什么?”张居正大吃一惊,“你是说,皇上连你都不相信?” “也不是说不相信吧,皇上只是不希望任何人逃脱他的控制,尤其像我,像先生这样的……” “你的意思是,我身边也有皇上的人?” “先生,此言差矣!准确地说,应该是:你身边除了家人,全都是皇上的人。” “也是,”张居正点头,“我们本来就是皇上的奴才。” “皇上虽然还年轻,可在某种程度上,他的隐忍力比起先生,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才是真正让人感到害怕的地方。我曾经在李太后面前说出一个骇人听闻的预言,先生有兴趣或敢听吗?” “有何不敢?” “我曾预言,将来有一天,皇上与先生或许会反目成仇。”水墨恒保守的用了一个“或许”。 “与我反目成仇?我是他老师,又是辅助他治理天下的大臣,即便他心里嫉恨我,也要顾及皇上的尊严和面子,不会明目张胆地表现出来,让天下人看笑话吧?” 水墨恒第三次摇头,只是这次仅仅摇头,而没有说一句话,心里想着才不会呢! “为什么你会有如此大胆的预言?” “很简单,因为尊严和威严,皇上明显更倾向于要威严。” “李太后信了?” “我曾经在她面前说出的预言,最后没有一个不成真,你说她会不会信呢?这就是为什么她本来试着放权,最后却收了回去,因为她比谁都害怕……” “这个预言也会成真吗?”张居正迫不及待地打断。 “若先生现在不防范、不顾忌、不重视,很有可能。”水墨恒还是很保守地说。 “你这是危言耸听!”张居正豁然站起,大喝一声,戟指相向,像是受到了什么大刺激。 水墨恒却冷静地道:“先生请息怒!我今天为什么要跪着对你说这些话?就是因为这些话原则上绝不能说,说出来是要被杀头的,可我还是选择说,先生想想,我图什么?又为了什么?” 张居正面色如灰,神情沮丧地坐了下来,一言不发。 水墨恒继续道:“先生能够取得今天的成就,最感谢的人应该是李太后,是她启用先生罢黜高老,是她没有急着放权给皇上,是她将皇上的欲望一直牢牢地控制着。但先生一定要清楚,她不可能这样控制皇上一辈子,权力终究是要下放的。” 张居正依然没有缓过神来,只知道怔怔地望着水墨恒。 “李太后是个聪明人,不像一般感性的女人,所以我敢对她说出这个预言,就像当初谁都不敢在她面前言及隆庆皇帝的病,而我敢直言告诉她,皇上得的就是性病,活不过一年。可是,世上再聪明再厉害的女人,都有一个软肋。只要是关于她们的孩子,她们立马儿就会方寸大乱。先生,我这么说,意思够明白吗?” 张居正稍作平复,定了定神,回道:“你是想告诉我,无论她有多么地支持我,如果我一旦与皇上发生冲突,她都会义无反顾地站在皇上那一边,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