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穆摇了摇头,去陕西确实只认真研究过囚犯的问题,而没有关注茶马交易的现状。 这也是被张居正瞧不起的原因之一。 “不到三十万两。” 张居正告诉他,接着又说:“但茶马交易的规模,却是洪武时期的三倍不止,知道为什么交易大增而税收大减吗?” 艾穆继续摇头。 但被张居正点到这儿,他也隐隐之中似乎回过味儿来了。 “这一方面,是因为茶马司的官员收受贿赂执法不严,但更重要的是,走私贩私日益猖獗。此风不禁,朝廷财政岂能不捉襟见肘?国库岂能不空空如也?” 张居正目光凌厉,说话掷地有声:“为了改变这种不良习气,对走私贩私贪赃枉法之人,唯有一个办法:杀—无—赦——” 最后三个字,一字一顿,犹如石破天惊。 艾穆听了,浑身一个激灵,怔愣了片许,才勉强缓过来,唯唯诺诺地回道:“首辅大人高屋建瓴擘肌分理,卑职听了如醍醐灌顶,只是,只是,卑职以为……” “以为什么?”张居正问。就在这前一刻,本想着将艾穆直接撵走。可因为一向强势惯了,见艾穆如此执拗,一念之间,又想将他说服得心服口服,索性决定给他好好上一课。 艾穆回道:“卑职明白首辅大人的意思,对那些走私贩私贪赃枉法之辈,一律格杀勿论……” “正是。” “只是卑职以为,若法令太过严苛,国家势必笼罩在一片紧张的气氛当中,长久下去,会失去温厚墩良之风。”这是艾穆几年前就对张居正说过的话,直到现在依然抱持这种观点。 可张居正压根儿就不认同,甚至鄙夷,当场就指着艾穆的鼻子骂开了:“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又酸又臭的大腐儒。怎么脑瓜儿就死不开窍呢?冬决杀了三百多人,但都是些什么人?都是江洋大盗、奸淫掳掠之徒,而抗税、走私、贩私者没有处决一个。” 顿了顿,张居正又强调道:“这与当前的治国方针相悖甚多。只有政治清明,经济才能腾飞。艾穆呀艾穆,你懂吗?” “卑职懂得。”艾穆这次倒是点了点头。 “好,既然你懂,那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张居正说话的语气稍微松了一松,“你再去陕西,对关押在大牢里的走私贩私者,再进行审决,要严惩一批杀一批。” “首辅大人,”艾穆却拱手,“卑职恕难从命。” “为什么?”张居正脸色再次绷紧。 艾穆书呆子气升级,自以为是地讲起道理来,滔滔不绝:“卑职虽然对走私贩私、贪赃枉法之辈深恶痛绝,可痛恨归痛恨,执法归执法,两者不能混为一谈。” “我万历皇帝初承大统,宜施仁政,不宜滥用威权。更何况自嘉靖、隆庆两朝,国家积弊太深,也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全部解决。欲速则不达,这不光是施政,而是世间所有事物发展的规律和道理。” “所以,卑职以为,走私贩私者固然可恶,但还罪不至死,宜加疏导,给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艾穆本还想以史为鉴,继续理论下去。 可突然打住了。 因为发现张居正盯着他,两道剑眉已是蹙成一团,额头上还暴起青筋,看上去就像几条蠕动着的大蚯蚓。 艾穆不由得感到背上阵阵发凉,手心更是沁出汗水,牙齿打颤嘴巴再也张不开了…… 张居正气得鼻子冒烟儿,对艾穆抱存的微微一线希望也完全破灭了。瞧着眼前这个芝麻大的小官儿,想着本来接见他是他一辈子的荣幸,哪想到居然在自己面前大放厥词! 这不仅仅是简单的冒犯,简直就是赤裸裸的教训…… 张居正真想破口大骂:“他娘的,什么玩意儿?老夫堂堂一个首辅,还用你这个蕞尔小官儿给老子上课?” 那一腔怒火呀…… 毫不夸张地说,都煮得熟牛头。 若不是顾及自己首辅的身份,恨不得一茶杯扔过去,砸碎艾穆的木瓜脑袋儿,帮他开开窍…… 因为艾穆是张居正自己提拔上来的,找他来谈话,原本也是想着再给他一次机会。 只是谈话过程中,艾穆一而再再而三地触犯,一直死死地抱着他的观点不放,最后还用教训的口吻。 如此一来。 张居正对艾穆这个小老乡仅有的一丝恻隐之心也荡然无存,感觉与这种腐儒清流谈论国家大事,简直就是对牛弹琴。 在从政这条路上,对艾穆这种书呆子,也就到此为止了…… 张居正心中作出这样的判断。 将心中的怒火强行压住。其实已经愤怒不起来,也没必要了,完全死心了嘛。平静而缓慢地说:“刑部堂官王之诰说你老成持重,办事果断,有两把刷子,还举荐你升为员外郎,却不知你如此食古不化。” 这话说得是够平静。 可平静中暴露出绝望与放手:“罢了,罢了,老夫看你也学不了班超,做不了投笔从戎万里封侯的伟业,还是回去反躬自省你的圣人之道吧。” 摆手送客,一首“凉凉”送给艾穆。 艾穆耷拉着脑袋儿,怔愣了半晌,然后吭哧吭哧,从嘴里挤出这么一句话来:“如此甚好,多谢首辅大人。” 说罢,从地上爬起来,躬身退出内阁值房。 张居正望着艾穆离去的背影,摇头叹息,突然怀疑自己看人的眼光,是不是真有问题? …… 艾穆的前程就这样暂时断送掉了,这几年一直在刑部员外郎这个位置上不曾挪动过。 假如,假如顺着张居正的意思,也许早就爬了两级。 就像后来的刘台,也是张居正提拔上来的年轻后辈,不过两三年时间便升到了辽东巡按(正四品,尽管张居正依然看走了眼)。 但,人生没有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