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今日散班回来,一直心神不宁的样,简单扒了一碗晚饭下肚,便一头扎进书房,闭门不出。 平常可不是这样。 平常吃过晚饭,总习惯与老夫人拉扯几句家常,然后检查检查孩子们的学业,尽父亲的职责,亲自指点一二。 老夫人和大管家古龙都看出自家老爷有心事,只是不敢随便问及。因为工作上的一应事宜,张居正很少与他们交谈过。 即便是张敬修、张嗣修等几个孩子,张居正的书房也不让他们随便进出。 自水墨恒离京后,张居正心里总觉得缺点啥,不得劲儿似的。就像一把琴,少了一根弦。 此刻,书房的桌案上躺着一封信,正是水墨恒从荆州寄来的。信中的内容是:荆州知府赵雍与江陵县令刘台合计,私自赠送三千二百亩上等田地给张文明老太爷…… 下午收到这封信时,张居正一下子吓得懵逼了,冷汗直冒,压根儿就停不下来,坐在太师椅上久久都没缓过劲儿来,看什么都觉得眼睛是花的,头脑嗡嗡作响。 打死他也没想到,父亲竟然瞒着,私自接受赵雍和刘台贿赠的官田…… “这事儿一旦被人知悉,大白于世,我张居正顷刻间不成了众矢之的?” “因为向子粒田征收三分税银,几乎得罪了所有的豪强大户。其实主意也不是我一个人出的,可谁叫我是首辅呢?” “如今形势之危,就像坐在火山口上,偏偏这个时候……如果那些人利用此事大做文章,想方设法来攻击我,后果不堪设想,轻者去位,重者……” 张居正不敢往下想,越想越害怕。 怎么办? 本想查荆州税关,为自己挣点颜面,可没想到将自己父亲给查出来了,连带自己…… 可以说,经过近两年的整饬,刷新吏治,十八大衙门已在张居正牢牢控制之中,可谓一令既出,争相响应。 这种局面,固然可喜! 但经济、财政改革触犯的都是大户的利益,就连政治同盟冯保都有些意见,只是碍于太后李彩凤不敢表露出来。 自二月二龙抬头那天,在广济寺向李彩凤建言,对全国各地皇亲国戚勋贵的子粒田征收三分税银,这件事便迅速传开。 起初,那些巨室不以为意。 在他们眼中,张居正简直就是穷得异想天开,因为向巨室开战没有先例可循,国朝两百多年没有过的事,而且这里面的风险和阻力难以想象…… 可令所有巨室想不到的是,这项政策得到了皇上和两位太后的大力支持,就在二月底,皇上便颁了一道圣旨,例行天下。 由不可能,变成了可能。 立即引起轩然大波,反对的声音如海如潮。 第一个跳出来的,便是当今小皇上的嫡亲姑父,即驸马都尉许从诚。他名下的子粒田有一千三百多顷,此项加征,每年须得拿出银子一万两。 区区一万两银子,对于拥有巨大财富的驸马都尉而言,就是个小屁屁,九牛二毛都谈不上。 他不想想自己的俸禄一年多少钱,利用职权位子一年贪污多少黑钱,剩下尚未征收的七分还有多少钱……只想着无缘无故被剥三分税银,感觉十分恼火。 正印证了那句话:为富者,多不仁。 让他们放一点血,就如同剜了他们的心头肉,怎么也舍不得。 所以,许从诚逢人便诉苦发牢骚:子粒田是皇上的恩赐,这也得收税?不知是哪门子王法?照这样下去,拉泡屎放个屁是不是也得缴税啊? 仅仅发发牢骚肯定不够! 许从诚还写了揭帖送进宫里,请求觐见皇上和两位太后。无奈等来等去,就是没等到皇上和两位太后的召见。 许从诚不甘心,又联合一部分公侯,一起具名上疏,希望皇上与太后收回成命。可奏疏却石沉大海,没有激起一丝涟漪,反而等到《问刑条例》的修订和批准,并公告天下。 《问刑条例》这次修订的主要内容,是对宗室拥有子粒田而恃强不纳税者,一经查实当即问罪,并对不法权贵的惩治细则等方面,都进行了明确的规定。 因为明太祖朱元璋颁定的《大明律》不可更改,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实行过程中难免会遇见法律与现实严重脱节的情况,所以《问刑条例》在弘治十三年(公元1500年)整理出了二百七十九条,作为《大明律》的调整补充,与《大明律》一样,“永为常法”。 这下,什么诉苦,多少不满、如何恐慌、天天上疏…… 都没卵子用了。 以法律形式定下来。 全给我闭嘴。 可见皇上和太后对这件事的态度之坚决和强硬。 其实,大明王朝,除了开国皇帝朱元璋对皇亲国戚、勋贵大户有所抑制之外,此后的皇帝,特别是正统皇帝之后,都没有对豪强真正有效的限制过,更遑论付诸法律条文。 张居正和王国光这次改革,向巨室发起挑战,对免税、敢于偷税漏税的大户,进行严厉的制裁并绳之以法,可谓改变了大明王朝两百年的老传统。 虽然这件事不是张居正一个人的主张,像王国光、水墨恒,哪怕是沈振,都功不可没。可正如张居正所想,自己是首辅,顶受的压力自然比别人要强出多少倍。 所以,当时京城流传了一幅漫画。漫画上面画了三个实人和一个虚人—— 中间一实人满嘴獠牙,吐出的尽是毒蛇,身着一品官服; 右边一实人吹胡子瞪眼睛,手持狼牙棒,身着二品官服; 左边一人阴阴地笑着,手提一杆大称,也身着二品官服; 在三人的上空,又画了一个只露出来一只手的虚人,握着一柄利剑,正在前方耀武扬威地开道。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中间那个隐喻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