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了,为的是成全我“止兵戈于无形”的疯狂念头。可如果陈恒真的要逼宫谋反,届时危局一发连累了他,我又该怎么办?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害怕。
哎,打仗就打仗吧,赵鞅伐卫的时候,如果齐国真的率军来救,那也是劳师远征,晋军未必会吃亏。又或者,赵鞅和无恤数日之内就能攻下卫都,等陈恒带兵赶来也为时已晚。呃,如果晋人真的打不过齐人,大不了撤军,把那个该死的蒯聩送给齐人,随他们要杀要剐……
我一个人越想越偏,越想越离谱,直到公孙朝在案几底下重重地捏了我一把,我才惊醒过来。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是怕他会输吗?”公孙朝凑近我小声问。
我急忙摇了摇头,抬眼望向堂中二人。
方才的两尾活鱼已经被无恤和鱼师斩处理干净。厚厚的砧板上,各放了一大一小两片白中带粉的鱼肉。
这时,高台上的齐侯突然大手一推,把一旁正在调拌凉菜的阿素一下推翻在地:“你,去抚一曲,替两位鱼师助兴!”
齐侯居然要阿素抚琴为鱼师助兴?!就算是在人人喜食鱼脍的齐国,鱼师的地位也还是低贱卑微的。阿素是晋国范氏之后,又是陈恒的义女,齐侯让她抚琴为鱼师助兴,显然是存了羞辱之心。
阿素被齐侯推得扑倒在地,但她很快就支起了身子,微笑着拾起掉落在地的竹箸,俯身应道:“诺!”
凡抚琴者,需沐浴更衣,焚香以求静心。清乐坊的乐伎清歌,更定下了三不“抚”的规矩。无香不抚,无月不抚,听者无心不抚。
这前两样倒还好,寻一个月夜点一炉淡香即可。但这最后一样,“听者无心不抚”,却只凭清歌一人决断。她想抚琴,听者便是有心,不想抚时,便说你诚心不足。一个蒙着面的乐伎,一个脾性如此古怪清高的乐伎,却能让临淄城的男人们为之魂牵梦萦,可想她的琴技是如何了得。
只是今天,就算阿素真是乐伎清歌,她怕是也要无香、无月,伴着这满室鱼腥之气,为我们这群无心人抚上一曲了。
琴案摆在齐侯身旁,阿素撩衣盘坐,两缕青丝随着她的微微侧首倏然滑下,遮了她半面妆容,只露出三片朱砂翅挂在眼角,似三滴血泪。
无恤与鱼师斩取出片鱼匕,寒光一闪,阿素指下随即滑出第一个乐音,不躁不讷,清清雅雅。
之后只见席间刀光忽闪,台上十指翻飞,雪白色的鱼片似一只只白玉蝴蝶,乘着悠扬的乐声蹁跹而去,轻轻地落在碎冰垒成的冰山之上。
阿素的琴音配合着席间鱼师的动作,时缓时急,忽快忽慢,一时如银瀑直下,飞珠溅玉;一时又如溪流潺潺,自在奔流。水声淋漓之间,莲湖之中忽然跃起两尾金鲤,弯背弹尾在空中划过两道金线,复又坠落田田莲叶之间。
无恤手上的银匕和他的手似是融为了一体,起刀快狠,落刀轻柔,一起一落之间,一只只白蝶便由他手中破茧而出。
待冰山之上,薄脍铺陈,琴音忽又一转,高起高落,云卷云舒,使闻乐者如登高山,起伏之间舞清风,戏山岚,自在逍遥。五弦琴,十玉指,琴音挥洒之间,已不闻满堂鱼腥,更不觉夏日灼灼。
鱼师一抬手,一收刀,一个颤音,余韵袅袅。斯人乘乐而去,只留一众如痴如醉的听客。
这便是她的琴音,这便是她的琴魔,我已然怔愣。
待阿素抱琴起身,俯地再跪,齐侯才从乐声中醒来,他张着嘴半晌,只说了一个字:“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