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又一天过去, 窗外的树叶落了, 沉入泥土之中,化为养分,最后再次成为树的一部分。
就像是人类一样。
奚娴看着嫡姐沉睡的容颜, 每天都要用各式各样的妆粉缀饰她,让她看上去鲜活一如往昔。
过了很久很久, 日月穿梭而过, 时光粘稠的在长河中蠕动, 之于一切的尽头,还有一切的初始, 都有无限长的光阴,之于奚娴,却已经过了好久, 像是半辈子那样劳苦艰辛。
她开始明白过来, 死亡一点也不可怕。
不是矫情的领悟,而是源自自己每日的体会。
或许所有的念想都消失了, 一切的痛苦都失去了,所以其实没有什么感觉的。
真正可怕的是对于生的眷恋, 还有恐惧死亡的心情而已。
所以可怕的不是死亡本身, 而是人性的懦弱与不聪慧。
她认为那个人是个智者,甘愿赴死时一定不会痛苦。
——因为她懂得这个男人,一如他懂她一样。
他们是真正的知音, 却也是曾经背道而驰的人。
她爱上的是谁呢?
嫡姐, 王琮, 还是陆宗珩?
其实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都懂她。
那就是很好的一生了。
奚娴也不知道自己还活着做什么,偶尔回想时却似乎发现,自己骨子里还流转着名为希望的东西。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那样想,偶尔午夜梦回时,时常会梦见男人为她掖被角,亲吻她唇角的同时,在她耳边默然浅笑,随着风一起飘散如烟。
大行皇帝没有落葬,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但除了他们母子之外,也不是全然没有人知晓。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直到后来,奚娴才知道,他在死前已为无拘安排好了所有的一切。
在无拘的寝殿里,甚至摆着一张万里山河图,那是他故去的父皇一笔一划,从尽头开始描摹的。
精准,且鲜有,下笔有神,豪气自在。
奚娴只看过一次,秉着燃烧的烛台,一寸寸在黑夜中照亮整片河山。
至今与往后,再也没有要求看它。
山河图卷上有几块标注着未曾收复的失地,但那是他上辈子身为帝王时终其一生的杰作,除了这些,还有更多、更多,贪官、徭役、水患,赋税……
更多更多,都被他写在了厚厚的书卷上,最后交给了他们的儿子。
那是他前世的脚印,曾经踏足于泥泞里,一步步,深刻而惊醒,裹挟着对于黎明苍生的慎重和大爱。
没有做完的事情,尽数托付给了无拘。
相比起父皇曾经走过的那条崎岖坎坷的路,无拘的路实在太过简单,甚至路边的野花野草也值得驻足欣赏。
他把功绩尽付给了下一任帝王,又把生命赠予心爱的女人,当作给她指路的明灯。
最终孑然一身,一无所有。
可是奚娴懂他。
他一定是快乐的,那是少数人才懂得的快乐,拥有德性的人,唯心而已。
有些可笑的是,当她第一次明白他们真的相配,却已经找不到那个人了。
原本狭隘的以为,把爱的人做成人偶,这样就能永远在一起了,可是到头来却发现,这样也不行。
因为她变得贪婪了,只有外表而没有交心的愉悦感,已经足够令人失落惆怅了。
奚娴觉得自己就像是不懂事的稚童,吵着要了某样玩具,到头来发现自己喜欢的还是另一样,心念电转间,过去喜欢极了的东西,仿佛理智上也不过只是某种偏执。
无拘来看她的时间少,身为年少登基的皇帝,其实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和辅政大臣们纠葛心机,无论是心里还是生理上头,他都没有什么空闲陪伴自己的母后。
先帝为他筹谋了许多,但不代表为无拘扫平了所有前路。
以奚娴对于陆宗珩的了解,他绝不会为无拘做满所有的事,没有经历过鲜血之于志向的洗礼打磨,无拘终究不会成为一个好皇帝。
所有某些带着尖锐獠牙的野兽也被留了下来。
身为太后的奚娴,本可以垂帘听政,只是她并不想这样做。
每天坐在佛堂里诵经时心就很宁静,眼神穿过湛蓝的天空,越过树梢上的阳光,坐在男人曾盘膝自问的蒲团上……
她望见他曾见到的美景,感知到细微若芥子的快乐,身影也与那个人交叠一处。
那是心境交融的感觉。
尽管他不在眼前,也不在未来,却似乎穿过了重重阻碍,与奚娴默然凝望彼此,复又含着笑意,寂静胜有声。
女儿学会的第一句话就是“父皇”。
尽管父皇已经不在了,但奚娴还是很高兴,抓着小公主肉乎乎的小手,吧唧亲了一口脸蛋。
她给女儿起名为——无忧。
没有忧虑,剩余的全是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