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是天上星宿下凡,生而有神光,故灵慧天成,且与我佛有缘。”
随着竺法师浑厚的声音响遍全场,法堂内,众生相,神色各异,却无人发出质疑,仿佛天下星宿下凡,灵慧天成,从竺法师口中说出,那就是已下判定。
唯独有质疑的两人。
张婴却只敢在心里纳闷:他可没让法师说,后面那一句与佛有缘,他来请竺法师帮忙,是要为女儿正名,可没想过要送女儿入佛门。
躺在竺法师怀里的张曦,她还说不了话。
与我佛有缘,是什么鬼东西?
她可不信佛。
而且,在那一辈子里,她是尽量避而远之。
张曦伸手就抓了一把竺法师灰白的胡须,这老秃驴,最喜欢度人出家了,那一辈子里,总说阿顾有佛心,劝阿顾出家为僧。
把她气得,差点要一把火烧了长秋寺。
还是阿顾玩笑似的说了句:阿眸,红尘中有你这个牵畔,我六根未净,哪能出得了家,成得了佛。
她当时,听得心头甜滋滋的,才让长秋寺逃过了一劫。
没想到兜兜转转,如今,老秃驴竟说,她与佛有缘,也不怕西方如来佛祖气得跑到中土来揍他一顿。
真是眼瞎了。
她才不要与佛有缘,而且,这辈子,她要从一开始,就杜绝阿顾与寺院接触,与这老秃驴接触。
“这孩子与佛有缘,让她在寺里住上一段时间,受梵音佛语洗涤,使得将来不为聪明所误,佑得此生平安喜乐。”
后面这句话,说到张婴和华氏的心坎里去了,他们也盼着女儿一生平安喜乐。
但要在寺里住上一段时间,华氏一想到女儿尚小,就不愿意。
张婴也不愿意,然众目睽睽之下,却又有那一句不为聪明所误,他也担心,聪明太过,慧极必伤。于是勉强点头答应,“既然法师这么说,年后,就让阿眸住到寺里来。”
先拖一拖再说。
竺法师看了眼张婴,哪里还不明白他的打算,心里微微叹息一声,他是真看出这孩子与佛有缘。
第一眼,好似看到这孩子身上有一道若有若无的佛光笼罩。
似冥冥中与佛门有牵涉,感受到了一种无可描述的玄妙之境。
偏最该信他的人,却不信他。
罢了,凡事不可强求。
“也好。”竺法师把孩子递了出来,张婴忙地伸手抱过孩子,他是真怕竺法师要把阿眸留在寺里。
张曦重新回到阿娘怀里,才舒了一口气。
她再也不要见这老秃驴了。
受梵音佛语洗涤?
笑话,她那一辈子里,常听阿顾诵经,可阿顾那样好听的嗓音,也成了她的催眠曲,每每昏昏欲睡。
今日也不例外,白日很少睡觉的她,直接在法会上睡了过去。
张曦再醒过来时,上午的法会已经散场,阿耶阿娘带着阿姐在大斋堂用午食。
“小娘子醒了。”守在旁边的傅姆抱起张曦,先给她端了尿,一边让李氏给喂奶,一边派个小婢女去大斋堂那边说一声。
等吃饱喝足了,阿耶阿娘他们还没有回来。
张曦却不愿意再待在这客房,于是伸手指着外面,咿咿呀呀叫了起来。
长秋寺不比大魏宫,她对长秋寺极熟,闭着眼都能找到路,既然过来一趟,她想去寺院后面的经幢前,看一眼那株高大的桑树。
六年后的暮春时节,她将与阿顾在桑叶树下初遇。
傻傻地递给她一捧紫红色桑葚,还有那一双染了乌紫色汁液的小手,因爬树而脏了褶了的素麻孝服……
六年,感觉还要等很久。
她从来没有离开阿顾这么长时间,张曦心里叹息一声,眼下只能睹物思人,先去看看那株桑树。
是否茂盛茁壮依旧?
相比于客舍与供养塔的人来人往,经幢前的人很少,也极为偏僻安静。
经幢全部由石料雕刻而成,上面刻有经文,起宣传的作用,尤其长秋寺里《盘若经》的刻版,出自前朝书法大家之手。
不仅令天下高僧前来观瞻,也时时有士林中的书法爱好者,前来观摩拓印。
那一辈子里,阿顾就对这上面的书法,很是痴迷。
哪怕后来阿顾未及弱冠,书画双绝的名号,已响彻天下,但每每来一趟经幢,他仍旧觉得自己有所不足。
每每都有新的收获……
一行人来到经幢前,最先入眼的,不是那株有黄褐色躯干的高大桑树,而是树底下坐着的光头小和尚。
仰头望天,两眼茫然。
身上穿着袈衣,挂着小叶檀佛珠,应该不是普通的小沙弥。
一张脸如同白玉般精致漂亮,五官也很深刻,唯有一双眼,没有神采,仿佛木头人,张曦他们一行人走近,他没有动。
张曦咿咿呀呀叫了几声,他也没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