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凤箫一袭红衣在江岸雾雨中模糊,他立在船头,看碧天无际,江水长流。
离开凌凤箫,他仿佛斩断了此生与尘世仅余的一个牵绊,来到无尘之境——可他站在船上,江风吹动衣襟的时候,又觉得自己很孤单,孤单如这无边水面上的一叶小舟,飘摇如小舟在水波上的晃动。
便是那一式“一叶孤舟”。
若果真无情,是否还会觉得孤单?
林疏不知自己的理解和长相思的本意是否有所偏差,但他已控制不住走笔。
记忆沿往事回溯,到那天,大巫的刀指向萧韶的后心,他直觉之下做出的唯一一个反应,是挡在那刀刃的前面。
因为平生心事都系在身后这一人的身上,那一刻他做不了别的。
而正因有这一点情衷落地生根,当斯人已逝,阴阳相隔——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
往事,愿意回忆的,不愿回忆的,全部揭开,呈现在他面前。他眼前恍惚,仿佛自己不是用墨在写,而是用命。
“黯然销魂”四字落下,他猛地咳出一口血来。
耳边轰隆一声炸雷响,照彻整个房间,狂风吹破窗户,案上纸页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他擦了血,将它们一张一张收拢起来,不管外面如何飞沙走石,狂风呼啸,只将它们拿在桌上装订。
无论《长相思》的本意是什么,他想,他都不管了。
无情,有情,一叶孤舟,黯然销魂。
他生在一片空寂中,无所觉,无所知,故而不知情,也无情。他眼中大雪茫茫,覆可世间万物。
皮囊,颜色,音律,味道,似乎都是寻常。
可就在这满世界的寻常中,当所有的外貌都是皮囊,他还是觉得凌凤箫美丽。当他忘记世间一切美妙的声音与味道,寒梅香气,还是会渺渺入梦而来。
于是这个人就成了他无情中的有情,而这一点相思之情如一药引,他由此又看见世间其它之情。
对林疏来说,这就是《长相思》。
他在封皮上轻轻落笔,珍而重之写下“长相思”三字,意外地,看着封皮,他竟有一丝遥远的熟悉。
窗外寒风呼号,戛然而止。
整个世界都静了,一股不可言说的气机,从这本薄薄的书册上升起,充斥整个房间,乃至整座山巅,天地间似乎有异象出现,但他无暇去看了。
他将八本秘籍排开,气机愈来愈盛,肃杀浩然,如天地之威。
那枚因缘镜子自发浮在殿中,最后一本秘籍也摆上书案时,只听咔擦一声,它背后花纹彻底破裂,铜屑纷纷落下。
铜锈之下,是另一个光滑的镜面。
林疏走到殿中,仰视这面镜子。
新的镜面中仿佛有无限的空间和情景,他转瞬之间,似乎又看见自己过往的一生。
——再想起先前师兄对这枚镜子的描述,一面是过去,一面是将来,从前他在镜中看见的是将来,现在这一面则映照过去。
按照师兄的说法,这因果镜子另有一个正经的名字,叫“孽镜台”。
孽镜台是一座双面镜。
双面。
他蓦然睁大了眼睛,镜面中景物流转,停在三年前的一幕。
在大巫的极乐之国里,有一座佛寺,佛寺中央供奉一座双面佛,一面是过去佛,一面是未来佛,而这佛像确确实实连接了过去与未来,是整座极乐之国的核心。过去佛可以追溯往事,未来佛可以窥知来日。
当一个人掌握了双面佛,整座极乐之国所有因果随时光的流变,便都被他掌控了——当年萧韶正是加速了整座极乐之国的时间流逝,使它崩溃,这才破开大巫布下的迷局。
那么,这座双面镜……
他怔怔伸出手,去触摸镜面。
月华仙君说,光阴无尽,人力有穷,他有三次机会。
若时间溯回二十年,他能否得见凤凰山庄秘籍?
一直默默待在殿里的无愧抓住了他的衣角。
林疏默许了他的举动。
手指触到镜面那一刹那,天旋地转,他置身一个无垠的空间。
亿万计的因果之线相互交缠,缓缓前行,比大巫的极乐之国又扩大万倍。过于宏大和复杂的场景足以震慑所有来者的心魄。
而这也是整个世界的时光河流——他得以从更高的维度俯瞰众生。
林疏闭目推演。
二十四年前,在这条时光河流中,是哪一个节点……
——他要回到凌凤箫出生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