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天,是说翻脸就翻脸的刁蛮脾气,如火骄阳才刚露了个面,就又躲藏在了蔽天乌云之后,透过重重的黑影施布出一阵撩人心火的闷热。
吴家别院人丁寥落,唯独夏蝉爱凑热闹,犹嫌这股湿热不够恼人似的,粘在树枝尖上吹拨弹奏,一调高过一调。
轻轻地敲了两下门,吴九弓着身子放下手里的食盒,里头寒酸地装着一碟小菜和一碗清粥,这是吴夫人特意吩咐下来的,病里的人见不得荤腥,给少爷的饭菜不许沾一点油水。
门吱呀一声扭开了,透出一股湿冷阴测的光线,铺出地上一道瘦长而嶙峋的影子。
“小少爷,今天的饭。”
话音未落,里面的人忽然开始抖筛般地咳嗽起来,他咳得那样惊天动地,有力气得不像个垂垂将死的病人,吴九知道,现在就算来个壮汉也摁不住少爷的咳嗽,因此他笑眼眯眯地看着小少爷捂着脸咳嗽,耐心等他平复下来。
若不是夫人要他时常回报少爷的病情,他也嫌弃里头一身的病气,是断断不肯多留一刻钟的。
吴议咳了许久,才从一双惨白的双手里抬起头,轻声说了句:“行了,你下去吧。”
吴九小心翼翼地打量他一眼,心里扑通一下,给他吓了一大跳。
——前几日见他时还算剩个人形,今天瞧他倒真不知是人是鬼了,本来清秀端正的五官瘦得脱了形状,晶莹透亮的一双眸子被病火一烧而空,只留下青寒泛空的眼神,透露出一股病人特有的冷意。
好端端的一个人,两三个月就病得皮包骨头,吴九不禁屏住了呼吸,深怕自个儿一口气就把眼前这个孱弱的病人吹倒在地。
造业啊。
吴九咋心中默默嘀咕几句,在吴议倦怠不耐的眼神中离开了别院。
吴九一走,吴议才缓缓蹲下身子,捡起地上那盘冷透了的食物,小心地搁在屋里积灰的八仙桃木桌上。
饭菜虽然简陋了些,倒也不担心其中有什么关窍,吴夫人一贯的温柔贤淑,断不肯落了虐待继子的名头,就连这座人迹稀疏的别院,都是她主动请吴家老爷拨给吴议独居,否则吴老爷还未必记得自己有个病而未死的儿子。
也难怪他老来糊涂,光凭吴九那难看的脸色,吴议也知道眼下这具身体的样子看上去有多病弱,吴家的人个个都瞪着眼睛嗑着瓜子,拿体己的几个小钱赌着他什么时候去死。
吴议不仅没有如期而死,还死乞白赖地吃着吴家的米住着吴家的院,隔三差五就冒出点活气骚扰吴府,久而久之,就连吴家仆人的小儿都知道别院里住着个阴魂不散的野鬼,时常被老婆子们威胁不听话就丢进去。
吴议出神地盯着面前的稀粥,清汤寡水刚好能映出一张歪七扭八的人脸,双颧像两块异石似地突起,下巴尖得能戳瞎别人眼睛,这幅皮肉薄得就像一张纸,堪堪裹着伶仃一身骨头。
很难想象人能瘦到这样病态。
这人病了多久?病得多深?他左手搭在右手腕上,几乎摸不到这具身体的脉搏,而他在这里坐了一会,已经感到全身上下两百多块骨头都在疲惫地颤抖着。
胸前传来一阵隐匿的灼痛,像一团火迅速地弥漫到全身,吴议有些软弱地撑在桌面上,眼神却清醒异常。
或许这具身体根本就是不是病入膏肓,而是已经死了。
这种病态的活法,和死也没有两样,也许原主就是因为忍受不了这样的痛苦才撒手人寰。
到底是什么让他病成这样?
吴议感觉自己指腹下遽然跳动了一下,像一颗小石子在水波中沉浮片刻,有气无力地顶着淡青色的血管。
这是黄豆脉。
吴议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在现代的时候,曾经无数次对这样的结果扼腕叹息,但他还真没想过,有一天他竟然自己遭遇了这个可怕的疾病。
白血病。
在心底默念出三个字后,吴议甚至觉得松了口气,就算在科学昌明的现代社会,这种恶疾的治愈也跟中彩票的几率差不多,在这个一眼可以看出封建落后的年代,他差不多也可以收拾收拾准备再死一次了。
不是我不救你,是你无药可救,兄弟。
吴议刚做好心理建设,准备跟这个陌生的时代说再见,便听见门口一阵笃笃的敲门声。
接着是一个奶声奶气的小孩声音。
“地公老爷,我给您上贡来了!”小孩似乎把什么东西搁在了门口,接着便是清脆响的“砰”的一声,吴议感同身受地脑门一紧,门外的小东西却连气都没大喘一口,一连串在地上磕了好几个头。
“地公老爷,你说我娘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好呢?”小孩怯生生地跟门内的“地公”说话,鼻子一抽,带着点软糯的哭腔,“你都吃了我那么多胡饼了,为什么我娘还不好……”
吴议不禁觉得又心酸又好笑。
门外的小孩明显是曲解了坊间老太婆的意思,误以为这里真住着什么了不起的英灵神仙,甚至还专门带了贡品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