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事情托付给李贵。
这李贵是宝玉奶母李嬷嬷之子,自幼跟宝玉,承他许多好处,却也受了许多申饬苦楚。每有心劝诫,奈何宝玉口上应承,半点不改;又动辄有异想天开、奇谈怪念交付过来,教他抓耳挠腮百般为难,做不是,不做又不是。就如这番智能儿之事,虽说办来不难,然而哪里是他一个奶兄伴从就好经手的?何况智能又非别人,跟着她师父馒头庵老尼静虚,从小在荣府走动,满府无人不识的;万一事露,闹将出来,几下一掰扯,怕全身是嘴都说不清楚。就算静虚认栽不问,事涉宝玉,荣府里主人岂有放过的道理?旁的犹可,他这个真正做事的,随便扣上个拐卖女尼、勾引主子的罪名,还不被剥皮挫骨,死无葬身?想到这层,李贵哪里肯应宝玉的话。急得宝玉团团转的打躬作揖,连秦钟也捱在床沿求告。
李贵无奈,只得使人问了左近可有房舍待租。恰一家有房客退租别赁,空出一个单间的小院来,家具俱全。李贵就出了钱租了下来,让智能儿居住,秦钟又打发一个十岁的粗使女孩子过去,也做些粗笨活计,也当平日相陪。宝玉亲自去查看一遍,还嫌粗陋不足,要替智能儿张罗。智能跪下道:“万幸出了火坑,秦相公肯这样待我,二爷又这样仗义帮忙。我这一身一命都是秦相公和二爷给的,今生来世当牛做马也要报答。如今这样已经是极好的了,再不敢有别求。”
李贵也劝宝玉:“平常人家,不过如此。张罗太甚,反而打人的眼,不是悄悄儿的道理。”又告诉智能道:“你安心住着,莫要再起旁的心思。一是要等秦相公病好,一是你也要把头发养起来,才好拿主意安排处置。”智能再三叩谢。宝玉又说了一些安抚言语,又托她得空看视劝慰秦钟,这才叫李贵催着回转。
及回荣府路上,宝玉犹自想着智能之事,唯恐静虚觉察去向,登门索要,甚而报官捉拿。李贵道:“哥儿再不用担心这个。她庵里的小徒走失,是她自己不查,门户不严的过错。要说是人有意逗引,谁不知道秦相公这一向病着,连院门都不曾出,哪里就到城外去了?且这种事情,她教养的徒弟,不守清规,反跟读书相公拉扯勾连,她一个老成精的明眼看着却不禁止,显然就是存心作成的。真要报官,反而是秦家能问她一个居心不善,做套讹诈的罪名。所以必定不会先一步闹开。等秦相公好了,不过花两个钱赎了智能儿的身牒,再给那老秃歪几两银子,重新买个小尼姑念经服侍也就是了。”
这边贾宝玉将秦钟与智能之事细细告诉袭人,袭人当下明白:如此一番折腾变故,宝玉被耽搁住,一时不得脱身,回府自然迟了。袭人心里也感叹秦钟智能两个情谊,说一句:“小秦相公这样,能儿这一世也不算枉了。”然而又说宝玉:“秦相公的事情虽要紧,也不必定要你自己个儿亲眼看着。吩咐下面做了也就罢了。这边到底是林姑老爷、林姑娘来呢。你不跟着老爷迎接,老爷脸上怎么样?太太又该怎么样?还有林姑娘。别的事情都还小可,她这一去半年多,如今回来,二爷明知道时日,偏偏就跑出去了并不迎接。虽说今儿当着人也没说也没闹,可是心里头哪里能不介怀、不生恼的?”
宝玉却笑道:“林姑娘要知道了原委,必定不会恼的。”
袭人无奈,也知道劝说无用,只转了话头说:“太太吩咐预备二爷的功课。想必是老爷见到林姑老爷,又惦记起读书上学的事。”见宝玉一听这话脸色就大变了,忙道:“今儿林姑老爷来,满府上下但凡稍得些脸面的,没有不寻着话头事由去看一眼的。偏你也不留个准话儿就出去了,我们在屋里守着不敢动,也没空子去见识。”
宝玉道:“说起来我也是头一次见林姑父。老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女’,反过来说也是一样。看见林妹妹,就知道林姑父何等样不俗。也只有林姑父这样人物,才生的出林妹妹。”说着连连点头不已。
袭人见他这模样,又有些魔意了,连忙又说:“听说姑老爷还带了那边两个子侄辈来。听说姑老爷、林姑娘在常州的时候,就是住的他们家。”
宝玉连连点头叹道:“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林姑父的亲戚,也跟林姑父一样,都是极清雅俊逸人物。”
袭人笑道:“听说两位章相公都读书治学,已经取了功名在身。”
宝玉道:“你不知道,他虽都读书,并不是那等庸俗不堪的腐儒禄蠹,乃是真正文采风流,清谈高见不拘于俗的。”遂拿出与章回、章程的几句对答,说给袭人,言语之中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这袭人却是知道些消息的:贾母、王夫人、王熙凤都有言语吩咐,凡亲近之人多少都知觉了,何况林如海此番又特意带着章回拜见贾母,越发确准无疑,阖府只瞒宝玉一个罢了。想着宝玉心实,不知究底,初见章回欢喜投契,倘后面说起话不留神,或是从别的什么人那里知道章林两家婚事,只怕两下里都无益;更怕他因此起了误会,怨怼郁结,在心中闷出什么病来,也未可知。于是随口应说两句,就催宝玉早些安置。袭人自己在外间躺下,却是辗转反侧,心思百结,只捱到近四更天才迷迷糊糊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