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沅君原本也没对一说李勋来就答应抱有什么希望, 因着毕竟吴校长的身份摆在那里,他是拉皇帝下马的先驱。
不仅仅是学校里的人尊重他,学校外也随处可见把他封为先生的人。
可让陆沅君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李勋来拒绝自己的理由不是因为吴校长的身份,或是校长办公室俯拾皆是的□□盒□□, 而是因为东洋没有同工同酬一说, 华夏为什么要有?
“我等向进步的国度学习,连东洋强国都没有的条例,为什么要加呢?”
李勋来指了指桌上的一堆文件, 上头写着密密麻麻的字, 底下还盖着朱红的章。
再或者,就像吴校长说的那样。等吴校长死了以后,别人管了冀北大学, 顺理成章的改了薪酬不就成了?
还真要大费周章的, 得罪吴校长,从市政楼里发一条吴校长根本不会听的政令吗?
李勋来以为, 就算政令真的发了, 吴校长拿到的当天就会撕个稀烂。再往建康城给大总统去一个电话。
到时候别说自己市长的位置坐不稳, 封少帅也得受大总统的批评。
如果陆沅君还算聪明, 应当能看出刚上任的李市长在给她下逐客令了。李勋来有的是事情要忙,在着手做实事之前, 他得先把父亲的毛病挑完了。
然而陆沅君没有走的意思, 她反而把办公室的门一关, 沉着坐了下来。
“李市长……”
陆沅君拖长调子唤了一声, 李勋来抬起了头。
可对上陆沅君的目光后,这位陆小姐摆摆手:“我是说上一位李市长。”
李勋来讨了个没趣,不好冲着陆沅君翻白眼,只能没好气的看了看同窗过的封西云。毕竟有昔日的交情在,封西云不会因为自己一个眼神失礼,就给他小鞋穿。
笔尖一行一行的虚空着划过纸张上的字,李勋来上一次这样咬文嚼字,一个方块一个方块的看汉语,还是七八岁上私塾的时候。
那时候默错了孔夫子的一句话,就要手掌心上挨十下。可要是写对了,李市长就会给他一块桂花糖解馋。
彼年是为了一块糖,而今是为了那个给自己糖的人。
李勋来恨不得趴在纸张上,把父亲多年来下发政令的每一个字都揪出来,严刑拷打一番。
“你父亲近来身体不好,成了圣彼得医院的常客。”
陆沅君从母亲那里听来的,可不止是早上的那一段。李家大大小小的消息,都能从续弦夫人和母亲的麻将桌上,传到陆家的宅院里去。
“我父亲?圣彼得医院?”
笔尖撞到了纸张上头,墨蓝色的印记晕染开来。
李勋来手忙脚乱的把钢笔收好,抬起头看向陆沅君,不想相信从她口中听到的话。
他父亲和圣彼得医院,简直就是风马牛不相及,压根儿不会碰在一起的。尤其圣彼得医院的大夫是西洋人,比黑眼睛黑头发的田中先生可吓人多了。
要是没记错的话,以前的李市长管绿眼睛黄头发的洋人叫夜叉,是神话里吃人的妖魔鬼怪。
去看洋郎中的人都是得了失心疯,一进圣彼得医院的大门,洋鬼子就会用手里的那把小刀把人的眼睛剜了,心也掏了。
肚子里再塞上稻草,皮囊是鼓鼓囊囊的出来了,可出来的人早就是行尸走肉,跟以前不一样了。
若陆沅君和封西云还愿意听,李勋来可以说出更多自己那愚昧的老父亲口中的荒唐话。
闺女李笙來不听话的原因,李市长一直归咎为她小时候被那个叫田中的东洋人给掏了心肝了。
“你在胡说什么?我爹是不会去圣彼得医院的。”
李勋来摇摇头,不愿意相信。
“我回来运城都小半年了,难道还不比你清楚?”
陆沅君反问起来。
李勋来心里打起了鼓,换了别人的儿子,亲爹去没去病院还能没有外人知道的清楚吗?可李家父子的关系不好,李勋来还真的不知道。
但他知道一点,陆沅君不是信口雌黄,空穴来风的人。凡从她嘴里说出来的,都有一定的根据。
既然陆沅君说了,那就是父亲真的去过圣彼得医院。
这意味着李市长肯定了西医的好,不再把洋人看作吃人心肝,蛊惑众生的夜叉了。意味着父亲认错了,知道没把母亲送到田中先生那里是错的了。
意味着……
李勋来突然想起了一出戏,斩窦娥六月飘雪,鬼现身水落石出,沉冤昭雪。
当初看这出戏的时候,李勋来觉得沉冤昭雪那一幕并不美好。窦娥已经死了,昭雪又能怎么样?受了那许多的苦,被砍了头的痛,就能消失吗?
就像现在,父亲进了圣彼得医院,认清了西医的好又能怎么样?
他母亲已经活活的痛死了,许多年过去,怕是连棺材里的骨头都化成灰了。
重新把钢笔拿了出来,李勋来从桌上的纸张里头翻来翻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