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一完,杜适就动身去往西安。他有十分的把握能录取。走前,妈妈买了个挺大的石蒜窝和石杵子让带给四婶,因为听四婶说过,四爸吃搅团的时候,爱让四婶切上黄瓜或胡萝卜丝,拌上蒜末吃。杜适一听给四爸带,心里热火,就不嫌重带上了。
一个人出门翻越秦岭,是杜适生来的第一次。汽车载着一车人,孤独地循着蜿蜒的山路,时上时下,时左时右地前行。时间已过中午,柔和的阳光,像是个文静的女儿家,不声不响地进到两山间,轻轻抹去笼罩在峡谷里的雾气,像揭去了一层薄纱,让两边山峰显出本来的深绿色。看远处,插天的不见鸟迹的高山,屏风般一叠一叠起伏连峦,看不见尽处。车上的杜适一路观景,壮观美丽的大自然,将他的心胸扩得大大的,思想排得净净的,脑子里空荡荡,整个身心沉浸在了壮丽的山岳中。
光线忽然一暗,车子行至两座极高的山崖间。车路很窄,崖顶已经高出视野,两侧扑入眼前的,是满满的森立的竹林,青绿的竹竿细而挺直。这景致,将杜适从忘情的沉醉中引了出来。再有一天就到四爸家了,听妈妈说过,九年前四爸突然来到汉中家,两三天后的夜晚又突然离去,那是在躲避国民党特务机关的追捕。四爸来家的当晚,爹见他神色异常,两人在靠护城河的那间小屋里,一直说话到半夜,爹才知道他是革命党,在虢镇的大伯二伯还都一点不知道。四爸说他两三天还要走,爹问去哪里,他只说“四海为家”,别的都问不出。爹劝他别走了,自己来掩护他,四爸说:“不行,这是杀头的事,我不能连累你和三嫂。再说,我还有事情在身……”爹听后说:“你我兄弟,不说连累。我也是觉着蒋介石气数不长了。你在这里,我把你藏好,实在要走,我给你把盘缠带够,走了我放心。”
四爸终于走了。自那后和爹没有联系直到解放。后来听爹说,当初四爸在虢镇开的《光亚医院》,每过些日子总有些生面孔聚在那里,或拉胡琴唱秦腔,或摆开桌子打牌,其实是地下革命党在开碰头会。那次四爸送妈妈一行六人离虢镇来汉中后不久,很快发现自己被注意上了。一段日子里,他巧妙地躲开了特务的追拿,后来在地下组织的掩护下潜回虢镇,带着医院里能带走的药物和手术器械去了延安,连四婶也不知他到底去了那里。
解放后,四爸到了西安,工作在省卫生厅。听爸妈说,四爸是那里的官,究竟啥官不清楚,因为四爸给他们谁都没说。杜适记得自己上高二时,见物理老师有本教学参考书《普通物理学》,是美国学者弗里斯编写的。这书写的透彻,译得精当,杜适看得爱不释手。听老师说在西安能买到,他就想到了四爸。他知道四爸素来关心晚辈学识,于是写信给四爸,说想要那本书。不出半月,书就寄来了汉中,同时接到四爸给自己的信。信中除要求自己刻苦攻读外,杜适注意到信一开头有这么一句:“……看了你的信,就派人去新华书店买了寄给你……”
“派人”?这两个字在杜适脑里转了好多次,这不是领导的口气么?可是,四爸是啥领导,到现在他还不知道。
车子从夹谷中驶出,到了一处较为开阔的地段,在靠山脚的路上前行。路的另侧下面是条宽流。水底多处有尖石伸出水面,黑糊糊的橛子,活像一个个直立在水里的乌龟,伸出头来朝路上车里的人张望。时已不早,流水将西斜的阳光捣成无数片碎金。杜适渐觉得累了,而且略显得不耐了。眼前是看够了的重复的山崖夹持左右,重复的迷宫般的罗盘山路,重复的漫山密树,重复的汩汩不休的山溪。他半合着眼皮,让朦胧的倦怠消磨这重复。恍惚中,思想又回到了四爸。他想到了小时候,想到四爸让自己和大家庭里的堂兄弟们光着手给骡子起圈,光着手抓挖打扫骡子粪便,给娃们说那是给他们的一堂生活课,让他们知道劳动生活是什么。现在杜适猜测,大概早在那时候,四爸就是革命党了。他那时说的话,和现在学校里教的“劳动创造人类”的思想是一致的。
杜适垂下头去,落在两只手里,脑子里浮出了四爸那张黝黑的脸。一想到这脸,敬畏的感觉就上来了。他从来没见过这张脸畅兴大笑过,即令在高兴时,也只嘴角松松,眼里传出些怡悦。“可是——”他心里想,“四爸的脸虽然让人生畏,可他的声音不粗,不宏。他从没有像大伯和父亲那样的喝叫声。在这方面,四爸有些像二伯,他俩比大伯和父亲内敛的多。这次去了西安,要再感受一下四爸,看他是不是还那样。还有,还有堂妹素波,她小时候给人印象最深的是爱哭,一哭起来泪水长流。那时候,人常把爱哭的娃叫‘屁唧唧’,自己也跟着堂兄弟们打趣素波说,“屁唧唧,爱叫唤,成天脸上打搅团。”如今的素波妹长成啥模样了,若不是别人说,见面怕是兄妹不敢相认了呢。”
经过一天半的高山行程,宝鸡到了。再接便是四小时的奔往西安的火车。杜适夹在蜂拥的人群里挤上火车,吃力地将包袱和小提包往行李架上塞。
“嗯?放下放下!提兜里啥东西?”杜适听见后面人说话,一个转身,见列车员指着小包问自己。
“没啥,是小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