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仙这样的思想，在录适方面是不料的。他除感得一份怅然外，又觉这是一个女性的不平的呼唤。短暂的惘然后，他说，“我懂你的意思，你往下说，往下说我听。”
“我打早就想过，这娃娃生了，离你上大学就不远了，到时候你一走，我一个人孤守在家里，你不是不知道，我怕自己日子顺和不了。”
“你的心思我明白。从最早你跟妈生出嫌隙以后，你心里就没舒展过。”
“你说‘最早’，最早那次你是知道的。我只是半掩了门，想听一听杨先生给你和杜适讲唐诗，就让说成‘不躲外人，不规矩’，也许我那时不为自己辩白就好了，可我没有。从那次惹了妈以后，我的日子就没好过。后来挨打，也是积下来的气发在我身上。”
“提起这些，我同情你——” 录适说到这里，停了停，又继续说，“同时也希望你这么想：你和素梅姐，你们的处境，都是社会变化前后，由家里父母给定的，你们事后觉出了委屈，是双方父母的责任么？我想不全是。这得想开去，想到社会去。你来家里前，和我面都没见过，没经过像现在人家那样的恋爱，那样的浪漫，就成了。成了就成了。只要能彼此接受就行了。我只希望将来，希望将来你和家里父母的关系能亲合起来。”
“将来——” 凤仙轻吁口气，在沉思。一阵过后抬起目光，见录适看着自己，两人的目光刚好相遇，而且都不移开，“我也这么盼，盼着你希望的那个将来。”她这么回答，旋又一转，“可是，可是将来要是不如你想的呢，这你想过么？”
录适一时顿住。他觉得凤仙的话，似乎是她心中陈积已久了的，他以前料不及此。
“听来你是已经想过那种将来了。如果是那样，后面呢？你想过没？”录适将同样的问话给了凤仙。
“自然想过。因为是切身到了我自己。你刚才说，父母不全有责任，要想开去，想到社会去。你的话有道理，但不全是有道理。为什么同样社会里，同样年纪的女子，同样的家庭条件，有的能一直上学，上下去，有的就不能？要说这里头没有人的关系，说不过去。有的人家顾惜女子的将来，有的就不，我觉得自己是后一种。说透点，是被当成传宗接代的工具，生娃的机器。让我念点书，只是不想要个文盲在家。我眼看着人家女子的学业一级一级地往上升，就不由得为自己的将来担心。既然上不了学，我不想就这么窝在家里，不想等着变成围着锅台转的女人。我想走素梅姐的路，大小有个自己能干的工作。” 凤仙的话，渐弱渐细，像倾诉，又像呻吟，终于成了含糊不清的自语。说完，颓然将支颐的左手一松，侧卧的身子回落在床上，再没有话了。她的目光注视着天花板，仿佛心里的忧怨拖住了舌根，只能用那双倦于追索人生的眼睛来流泻心里的牢愁。
录适这边也在沉思，他自认是颇有定见，达观少忧的人。可凤仙的表情，也引起了她的无名惆怅。然而他很快挥走了这消极的情绪，他在椅背上拍一下，像很有主意地看着凤仙，“你的想法是对的。解放了，妇女也该解放，你想走出家门参加工作，我赞成。不过，什么时候出去，去哪里，干什么工作，留下娃娃怎么安排，总得有个周到的预想，你说呢？”
“有你的赞成，我心里就踏实。自打小魁落生到现在，我人在床上躺着，心就跟没处安置一样，一直盼着你来在跟前，跟你说说话，今天你终究来了。”
“这两天，我忙的连家都回不了。安排准备‘五四’青年节活动，忙的转不过身来，” 他歉笑着给凤仙剖白，好在几年来，他俩一直彼此谅知，从没分过心迹。虽说这样，他还是难掩心里对她的歉疚。
“你是学生团干部么，这我就不说了，不过看人谁像你，成天忙着，耽误学习不说，连老婆孩子也没放心上。” 凤仙半娇地嗔他一眼，接着说，“家里这个情况，你跟我都明白。我想，到你上大学那阵子，娃娃一岁多了。那时候我离家去工作，娃娃我带走或留下都行，让这里爹妈定。不让带就留下，让带就带去虢镇我爹妈那里。现在两边妈妈都刚四十几，身体都精神。我去的地方想在麟游县，在那里有我爹的朋友，好帮忙安排。”
“依我想，要是能说动爹妈让你出去工作，就算是我的很大成功了。但不会答应让把娃娃带走，爸妈在这一点上，你跟我该清楚。”
“说实话，我是想带去虢镇那里的。爹妈都很想见见娃娃，那里又是我的亲妈，往后我想娃了回去看，路近方便，也顺心。不过，到时候还是随这里爹妈的意思。”
“亲妈” 这两个字，在录适的意识里顿了一下，立刻想到自己时才的“关系能亲起来”的希望，或许终会是个失望。“是啊，骨肉情是任何其他感情无法代替的。” 他心里这么想。可凤仙说的“亲妈”，分明划开了与这边爹妈的界线，自己和凤仙，无形中站在了这界线的两边。想到这里，他笑了笑，随口说，
“你对亲妈不亲妈的界线倒是不含糊的呢。”
“嫌我说‘亲妈’了是么？”凤仙软软地回问。
“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