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的脸色马上变了,杜适注意到,妈妈和凤仙的脸色也都变了,屋里一下子没了声息,杜适甚至听得出身边凤仙紧张的呼吸声。
七八秒后,王信说,“你是在做你的糊涂梦呢,你以为跟上他们去了就能咋么咋么,那是人家在哄像你这样的傻子娃学生哩!现在政府的这些人,这些军队,革命党没来前嘴比谁都硬,又是喊着大修护城河,又是喊誓与汉中全城共存亡,咱就等着看这些人,我估摸革命党还没到汉中,他们跑的比兔子还快,到时候他们自己跑还跑不及,还能顾上你?你去就是送命去了。”
听了爹的话,录适那股火样的热血像被浇了盆凉水,却还没完全浇灭。政府青年工作部代表下午在学校声情并茂的陈词,“报效党国”,“热血男儿”,“为国为民”,“心昭日月”,那些鼓动的话语仍时时在他心底里抬头。正想着,又听爹爹压着声音说,“革命党要是不得民心,能打过来这么快?自古来就没有不得民心还赢天下的。” 他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录适,接着的话听上去是铁定了不容违逆的,“从明天起,你的学就别上了,不许你再去学校让人牵鼻子胡来,就在家里小屋看你的书,写你的字,” 爹又转脸看其余三个人,“你们都看住他,不让他出这个门。”
从这天起,录适就被“软禁”在家里,他的思想其实还没到非去入川的地步,刚才爹爹的话“你去就是送命去了”,也着实让他心里一惊。现在风声很紧,学校已经不上课了,去那里也无非是听听这样或那样的消息。这些日子,凤仙时时看着录适,录适见她挂在脸上的心情,觉着让人心软,让人怜惜,那就像是无形的韧索在牵拴着录适。在凤仙,她庆幸爹的这道严令将录适锁住,但她还担心他走。录适给她说过,“这小屋简直就是个笼子,是个牢笼。” 凤仙想自己就是这笼子的看守,她把他当做笼里的一只鸟,一只活在她心里的鸟,她天天给这“鸟”送来饭菜,用温柔伴伺鸟儿,生怕这“鸟” 破笼飞走。
录适被禁在家不让出门,杜适就少了外出的伴儿,他一人闲着无事,便独自去到离录适的《平民中学》不远的丁字街口,来在这里一家小书店。这书店里有各种可以出租的剑侠小说,古典和当代小说,以及各种连环画小人书,书籍里有《三侠剑》,《三国演义》,《张恨水集》,《福尔摩斯探案》等。之前,这里是杜适和录适常来的处所,这里的书类,将他们的思想从唐宋诗词和散文的圈子里拉到了近代。杜适从书架上取下茅盾的书作《腐蚀》,刚刚打开书,听见街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放下书出门去看,见十几米外处人头攒动,街心七八个人手里提着枪,推拥着一名被五花大绑的男子快步走过来,那男子背上插着几尺高的标牌,上面是粗粗的红色大叉。看得出他从头到上身被浇了凉水,头发还湿漉漉的。让杜适震撼的是,那人园着两眼,直视街上的人众,脸上看不出畏怯。
“去枪毙的,大概是革命党。” 街边一位上年纪的人说。话毕,旁侧几个人朝他看看,他们的脸上是惊异,惶惑,和怯畏的混合。
像电闪一般,杜适忽然模糊记起曾经念过的一句诗,是谭嗣同的,“慷慨歌燕市,不负青年头。” 又像电闪一般,忽然想到了四爸,想到凤仙的话,“希望四爸走得远远的,叫他们找不着。”又想到凤仙听到录适要报名去入川时,她的惊忧的表情,和不稳的呼吸。
几天过后,街市环境变得静了许多,战事风声已不像前些日子紧。杜适在家里阅读他租来的小说《腐蚀》,当读到女主人公赵惠明最后一次给幼儿喂完奶,将儿子弃给医院,只身不辞而去时,凤仙过来问,“杜适你看啥哩?”
“你看。” 杜适把书皮给凤仙一亮。
“让我看看行不?”
“我正看着呢。”
“你先放一放,到你哥屋里去跟他下下棋,他在那里闷,叫你去呢。”
杜适本不想去,一是他下不赢哥哥,再是他看着《腐蚀》正来劲,茅盾的文笔也让他觉着享受。可他见凤仙这样,她平时对自己不错,他从她身上,觉出有说不来的素梅姐的味道,这味道只在他心里,虽然他给她使过性子,她都不介意,每这时候,他更有种姐弟的感觉,为这,他同意了她。
“那好,我去跟他下,你就先看着。下完棋你把书还我。” 他把书交给凤仙,补上一句,“好看着哩。”
“你跟他下去,我在屋门口看书,等会给你俩倒开水来喝。”
杜适来在禁闭录适的小屋,两人摆开棋盘下上了。录适本是杜适下象棋的入门领路人,虽说下的不算咋么咋么,可对杜适这个刚学会“马走‘日’,象跳‘田’,炮打隔山” 的入门几天的人,他在录适跟前,只会是“送盘” 的对手。
下了两盘,杜适都输了,第三盘到中局被吃掉一个马,他心里本来就别扭,偏偏录适不是鼻子哼哼唧唧,就是得意地说,“哈,又让我套住了个马。” 杜适心里气往上鼓,一赌气放下棋子说,“下棋就下棋,我不爱你哼哼唧唧。”
录适笑了,“你下棋还管我哼哼不哼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