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已经从深蓝转成漆黑,没有人点灯,甲板上几乎完全沉入混沌不明中,人群变成了大大小小的剪影,无头苍蝇一样兜来转去,偶尔有零星火把扫出一片橘光,但是落在甲板上完全是杯水车薪。
最亮堂的地方是砲台,雾灯随孙恩的身形闪烁不定,强烈的白光拉长了两人的影子,一直让它们延伸到砲台之外,犹如扫过甲板的两道鬼魅。
独孤元应偶尔还会骂两句,但是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像是在喘息,事实上,大部分的人早已把他忘了。
师凝的剑法在几个照面后已经渐渐使老,她本就擅长狠杀险打,招式大多是以命博命,如果碰上根底硬过她许多的对手,就完全讨不到便宜,反倒是自己好几次在生铁剑的强砸猛捣之下门户全失,只能依靠“半城霜”的速度疲于奔命。薛团伏在船砲下,睁大眼睛盯着眼前这一场拼杀,此时炮台上完全没有他动弹的余地,说实话,这位前任火长没有落荒而逃已经算是胆量不凡了。
电光火石间,一个身影横切上来隔开两人,其势如风起山涧,鹤落深谷,没有一丝拖泥带水,却是弯刀在手的周道人:“你下去,我们换一换。”白衣女子闻言脸色微变,她纵然心中百般不服,也知道不是逞强的时候,一言不发地转身跃下砲台。
孙恩提起雾灯,像是要把来人看清楚,他说了一句什么,想来应该是魏晋古语,道人则示出三指,口念慈悲,弯刀已经守住门户。
“也是个修道的?”
周问鹤闻言禁不睁长大了眼睛,他万万没有想到,这礁柱也似的怪物竟然会口吐唐语。
“你在吃惊什么,我们一直都有人补充进来,最近的一个就在二十年前。”说着他忽然回过头,眼睛在昏暗的甲板上搜索着什么,“这儿有个人,跟他可真像……”然后他好似海藻编聚的五官扭曲成一个狰狞的笑容,“他快得手了吧。”
周问猛地倒吸口凉气,脑海中闪过的一个念头让他如坠冰窟:眼前这人好整以暇的样子,莫不是在拖延时间?就在这时,鱼一贯冲到炮台下高喊:“甲板下有怪声……底仓怕是破了!”
“谁……”
“我下去!”还未等道人说完,高镇应了一声,旋身反手尺如山崩,将面前的巨人轰成两截,尸身尚未倒地,捕头已然几个箭步窜下甲板。
孙恩并没有出手阻止,相反他脸上的笑意更残忍了:“太晚了,那娃娃去了也是送死,我的所有手下中,仓底那家伙与大海相融得最为彻底,他……已经是大海打造的武器了……”
“接下来,该轮到咱们俩了。”孙恩把视线移回到道人身上,“孙儿,看在同为修道之人,今天就让祖爷爷教教你,什么是才毕天不朽的三清真道!”
说罢,孙恩褪下了阴干草团般的外衣,露出了自己一副虬健身躯。那朽木也似的皮肤上攀附满了藤壶与海星,但道人依然可以看到无数条怪异扭曲的纹路遍布巨人全身。
“博山从万丈之下送来的讯息,老君演成三道太上灵符,我已经全纹在身上了,尹喜墓中的金印羽胎,我已经烧人为炉,合成朱砂饵食吞下肚了,天底下,我就是大道!”
孙恩举剑过顶,爆出翻洋倒海也似的怒吼,但换来的却是周问鹤看疯子一样的眼神,以及一声嗤笑。
巨人沉默了片刻,他脸上的神经大部分被盐水泡死,早已做不出迷惑的表情,所以他依然保持着傲慢的笑容,像是浑身脉络刹那间都被塞死了。
“你笑什么?”半晌后,孙恩终于回过神来,较之刚才,他的嗓音忽然低沉了许多,其中还带着神经质的颤抖,像是癔症爆发前病态的平静。
“我笑前辈误入歧途,不休性命,不筑大丹,就凭符箓金饵,也想成就大道?”
“胡说!”孙恩手抚生铁剑,他的语气表明他早已怒火催心,就像山洪汹涌却找不到泄口,只能在盘桓回转中积蓄恐怖的力量,“太上灵符,驱鬼役神,饵丹金液,换朽补漏,没有这些东西,你拿什么修道,附在你骨头上的那堆烂肉吗?”
“前辈此言差矣。肉身乃是存性驻命之所,有肉身,就有无限生机,丹鼎从来都不在世上,因为我们生来就带着乾坤一炉,顺则生人,逆则成丹,采炁所需的,也不过是精气神而已,外部的铅汞仅仅是辅助,至于什么用符箓驱使鬼神,”周问鹤不屑地摇摇头,“无稽之谈。”
“胡说!胡说!胡说!胡说!”
周问鹤忽然明白了,孙恩并不是有意在控制自己的愤怒,他的隐忍仅仅是因为他想在道人的理论里找出攻击的漏洞,让他在修道层面上碾碎对手。
然而,他显然失败了,长生人入海三百年,地上的道家早已把内丹说发展得滴水不漏,如今高下立判,他只能像是个恼羞成怒的布衣无赖一样抢头跺脚,肝火几乎破胸而出。
“我们每个人,本来都可以自炼自丹,自成自道,可惜啊,前辈,”周问鹤望着那浮木一样的庞然躯体冷笑,“阁下这副丹炉,看来是没救了。”
孙恩投向道人的眼神无比怨毒,他缓缓把雾灯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