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你要我看的东西?”周问鹤指着远处一个两丈见方的土墩子没好气地问。
“不是,东西在土墩子后面,你小点儿声!”藤原妹子压低嗓音回答。现在已是斜阳夕照,天际挂着几朵黯淡的晚霞,从周问鹤这里看过去,土墩子差不多已经变成了一个剪影。道人挠挠头,打算绕到土墩子后面看个究竟,却被胖子一把拉住:“别乱走,把头低下!你就不能安分一点?”周问鹤纵然心里是一百个不乐意,无奈适才来的时候就已经答应过胖子,一切都听他指挥,所以周道人能做的唯一反抗就只有翻翻白眼。一旁的高云止则完全没把藤原之前的话听进去,他站在两人身后的树荫下,双手抱胸大大咧咧地抖着腿,一副混不吝的腔调。胖子对他倒是特别网开一面,只是一个劲告诫道人:“这里的人个个都是百死之中抢回的一条命,平时都狠惯了,要是被他们发现我们,你就等着吃苦头吧。”
三人此刻,站在一个荒弃许久的村庄入口,举目四望,只有些黄土夯出的断垣残壁。它们中,只有少部分还能勉强看出过去房舍的样子。
夕阳在它们脚下拉出了长长的影子,让这些残墙如同一个个断肠人,木然站在黄昏之中形影相吊。
往村子里面看,远处还能瞧见一两间摇摇欲倒的房舍,与周围残缺不全的墙柱梁瓦构成了一座光怪陆离的迷宫。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地方是如何住人的,所以当周问鹤看到一个个人从阴影中走出来的时候,着实吃了一惊。
那些人穿着昭武九姓的衣服,但都已经破烂不堪,他们形销骨立,面无人色,每个人的背影里都只能看到无尽的萧索。
“这些人是从石国逃出来的。”藤原妹子说,“天宝九载后,石国子民十不存一。勉强活下来的,就只能四散而走,其中有一部分不知怎么的,就逃到了雁门。”
胖子说到这里,习惯性地捋了捋胡子,他看向村庄的眼神既没有同情也没有轻蔑,就像在讲一笔没有赚头的小生意:“他们听说今上斩了他们国王,所以不敢进城,只能找了这么一个废墟,在天朝的势力边缘苟延度日。他们知道,他们是不可能报仇的,也回不了家乡,他们现在唯一的祈盼,只有生存下去,不过以这里的风化速度来看,他们生存不了多久。道长你可别被他们沮丧的样子骗了,这些人所经历的浩劫,你我想都不敢想,能够从那场噩中走到这儿的人,个个都是悍不畏死的疯狗。”
周问鹤看了一眼村中的重重鬼影,土墩前的访客正在越来越多,落日下,他们有些正在驻足默祷,有些,则在肮脏的黄土上匍匐不起:“那他们聚在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我马上要让你看的东西,他们活着的希望。”说到这里藤原忽然住了口,眯起眼睛望向天边,“起风了?”
他没说错,拂过皮肤的气流渐渐变得狂躁,三月二十四日傍晚开始的这场大风在县城打乱了苍云的步调,而在这里,它把村口的沙尘扬起了几丈有余,几乎完全遮蔽了三人的视线。
“这几天来风是越刮越大了。”周问鹤捂住口鼻,因为有风声掩护,他也不不必压低嗓音说话了。
“我来雁门两个月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风。”胖子也以狼狈地袖掩面,看得出,他对身上这件粗工衣服很不习惯,“从这里是看不见了,进村子吧,不过要千万仔细,这种天气很容易迷路。”
三人在满天风沙中,小心翼翼地朝土墩的方向前进,沿途经过一些当地人身边,对方也没有多留意他们。土墩已经越来越近了,虽然大风中它只剩下模糊的一团,周问鹤还是能够确定它只是一个普通的土墩,由一个土夯的戏台风化而成。
“出来了!”藤原忽然低声说,他的语气里除了严肃,竟然还带上了几分仪式感的庄重。周问鹤朝前方望过去,只看到土墩背后隐隐约约伸出来两条手臂,他正要说什么,手臂的旁边又出现了更多的手臂。
这些手臂看上去略显粗短,带着一种孩童的丰腴。周问鹤数了一下,手臂一共有八条,全都伸向天空,张开五指微微扭动。阵阵带着嫌恶的诡吊感袭上道人心头,因为从他这个位置看过去,土墩后面绝对只容得下一个人……那这些手臂是从哪里来的?
身边的石国遗民用一种不正常的语调开始缓缓念诵,他们的声音虚弱而杂乱,根本无法盖过大风,只能在风啸里沦为一种若隐若现的喃喃低语。饶是如此,周问鹤依然从这些呢喃中听出了虔诚与决然,仿佛这土墩后面的,是他们精神最后的庇护。
风越发大了,土墩的周围一片天昏地暗,最后一丝余晖也终于隐没不见,狂沙漫卷中,手臂的主人终于徐徐走了出来。
周问鹤看不清走出来的究竟是何物,他依稀只分辨出来一个臃肿矮胖的轮廓。轮廓的的身体跟手臂一样在无规律地扭动着,似乎只有这样,它才能在地面上保持站立的平衡。八条手臂全部长在那个轮廓上,有点像一棵枝繁叶茂的低矮灌木,可笑的是,它似乎只有一双腿,所以,它只能摇晃着蹒跚而行,就像一个学步的小儿。
在这种扭动中,透着一股古怪的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