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临淄城北墙,越往西走败卒就越多,尤其是最西面城门之下,三四万人聚在护城池边。他们既进不了城,也不愿再回战场。骑兵是恐怖的武器,虽然他们能活着跑到这里是楚军骑兵没有赶尽杀绝的缘故,一千七百五十列、七万人的右军只是被冲散,死伤之数不过万余。
“安平君在此,击楚必胜!安平君在此,击楚必胜……”原先的败卒跟着安平君跑了一段,士气瞬间就不同了。不等田故吩咐,他们就冲到败卒前为他张目。
四十六年前田单以火牛阵大败燕军,进而光复齐国。田单因此封在临淄城东十里的安平,是为安平君。对齐人而言,安平君三字犹如秦人听到武安君白起。不自觉的,乱哄哄的败卒立刻安静下来,看向众人簇拥的田故。
田故也看着他们。当看到一名士卒身上衣甲大破,浑身湿漉漉的在人群中发抖,他很自然的解下自己身上的裘衣,给他小心的披上;再见一名受伤的士卒倒在地上呻吟,他又上前将其扶起,令左右把他抬上自己的戎车。
北风呼啸,满脸戚色的田故看着败卒全是自责。他一边深揖一边大喊道:“大王薄待诸位壮士了、大王薄待诸位壮士了……”喊道最后,他双膝一跪,竟对着败卒顿首不止。
田单复国,其后便受到齐王的排挤。临淄作为齐都,酒肆食楼,庶民总能听到一些风声。他们怨恨齐王,却并不怨恨安平君田单。不但不恨,反而有些惋惜。田故这一顿首让众卒大吃一惊,他们也纷纷跪倒,向田故顿首不已。
贽高声道:“此前楚人已然鸣金败退。若君上率我等杀出,楚人必败。愿战者袒右!”
贽高声喊了三遍,跟着他,三千安平邑卒也大喊。因田故一跪而心中激动的败卒毫不犹豫的喝道:“我等愿战!我等愿战!”纷纷袒右,更多的人拾起地上的戈矛,准备再战。
“君上……”贽连忙提醒田故,示意此时就要趁势出击。
“诺。”田故脸上不再是悲戚,他也解衣袒右,举剑高喝道:“请诸壮士随我杀敌!”
齐军右翼死灰复燃,两军中军的厮杀正如火如荼。左军的援助和近卒骑兵的补杀勉强稳定住了楚军中军战线。持戟之军经过最初的暴击,进攻的势头也已经一滞,加之左军生力军的猛击,一鼓作气再而衰之的齐卒终于放缓了攻势。
相持,这便是两军此时的状态。以两万六千人顶住齐军十二万人,对楚军自然是好消息,齐军预备队已经用完,齐军中军不能突破那就等着楚军骑兵破阵,战胜是早晚的事,然而来自运河东侧的战舟报告又让局势再度反转。
战舟上的舟吏虽然不知道田故是怎么渡过缁水的,但对他向西开进、鼓动败卒看得一清二楚。任由败卒重新列阵集结,面对已经基本抽空了的左翼,齐军将如入无人之境,直击楚军侧背或者左侧的砲兵阵地。前者将导致战败,后者淹没砲兵再击侧背楚军亦将战败。
现在只能让骑兵再度攻击败卒,才能抢先把危机灭杀于萌芽状态,但是,这等于骑兵要放弃之前的目标,战事将继续僵持。
邓遂、庄无地以及一干谋士都看着熊荆,等待他的命令。邓遂正要劝告时,熊荆却自语道:“兵战之场,立尸之地。如坐漏船之中,伏烧屋之下,使智者不及谋,勇者不激怒……故曰: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生于狐疑。”
熊荆并不是掉书袋,陈郢之战时他已经有过生死只在瞬间的感触,眼前的选择没有一个完美的,然而你必须决断,而且是非常快速的决断。
齐军败军正在集结,骑兵当然能够再度将其击溃,可如果不迅速击破齐军阵列,持戟之士再度猛攻怎么办?左军四千人调至中军才勉强稳住了战线,这等于八列纵深变成了十列纵深。游阙只有两千四百多人,再加上去每列也只能多一人。多一人顶什么用?
再就是齐军后军。现在楚军扛着的只是齐军五万中军、七万左军而已,若趁骑兵再攻败军这个时机,齐军后军忽然反卷怎么办?左翼剩余的五六百人根本就挡不住这四万人。
“速命妫景再击败军!”熊荆下达了军令,身边围着他的将率谋士有些点头有些则摇头,可就像他此前自语的:‘用兵之害,犹豫最大’。决策是对是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迅速下令,不然局势更坏,再去解决可能什么也解决不了。
果决,是将领必须具备的素质之一。毕竟谁也没办法确定自己的决断一定就是对的。这又牵扯到另外一个问题:成为名将的第一要素是运气。运气不好的将帅早早就被淘汰了,只有那些运气好的才能走到最后。这当然不是因为他们作对了什么,而是因为他们恰巧处于命运的缝隙,没有被压碎而已。
熊荆的决断让有些人赞同,也让有些人失望。赞同者中最高兴的就是军司马庄无地,他其实并不太在意郢师的胜败,他更在乎熊荆的成长。虽然果决只是指挥作战的基本条件,熊荆毕竟明白了这一点。并且,他的决策很保守,对于一个年轻人的不能再年轻的人来说,对于一个稍微动怒就不管不故的民族来说,稳健极为宝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