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启恩之死, 震动沪上, 各种猜测甚嚣尘上。
章泉痛失长子, 如折双翼,若非大半生在风浪里打滚早已倒下。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事情 ,不得不给北平航校的章启越发电报, 让他回家奔丧。
章启越回来的很突然,顾茗还是在报纸上看到他抵沪的消息。永安百货在沪上响当当,章氏也算数得着的富豪,家中长子丧礼,又是以这样惨烈的方式过世,自然引的各方风闻而动,都想得到一些新闻线索,派了记者在章公馆外面蹲守, 免不了拍到各界人士前往章家吊唁的照片,连归家奔丧的章启越也未能幸免。
顾茗与章启恩有两面之缘, 回想起来觉得他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可惜英年早逝, 很是同情章家的遭遇,却爱莫能助。
章启恩被撕票之后, 督军卢弘维下令彻查此事, 曾有言:“沪上百姓之安危皆系于吾身, 章家痛失爱子, 是吾之过。已勒令警察局尽快破案, 严惩凶手, 给章家一个交待!”
顾茗身在局外,不知内中情由,却对于官方宣传里的话未必全信。
她是在一星期之后才见到章启越的,彼时她刚从《申报》回来,同黄铎谈《新生》的出版问题,因为字数的关系,黄铎建议她再加几篇随笔杂文,两个人拟定了内容,吃过晚饭坐了黄包车回来,在楼下发现一辆熄火的汽车。
章启越正半靠在汽车上,暮色四合,他手指间星火明灭,顾茗迟疑了一下,才喊了一声:“启越?”
年轻男人回过身来,分开数月,他的精神面貌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从前热情明亮的眼睛里盛满了压抑的痛苦,被她的呼唤突然从沉思中抽离,茫然的看过来,那被痛苦压制的勃勃生机陷落进一片晦暗的底色,让她心痛不已。
“启越——”
章启越掐灭了烟头,也不知道方才靠着车在想些什么,见到她大踏步走过来,靠近了能闻到一股烟味与酒味,两颊瘦削的脱了形,胡子遮盖住了清隽的下巴,像跋山涉水的旅人,终于抵达了终点,上前来搂住了她,沉默。
片刻之后,他松开了怀里的顾茗,摸摸她的脸蛋:“阿茗,我回来了。”
顾茗故作轻松:“要不我请你吃饭?外面饭店人太多了,你还没有尝试过我的厨艺呢。”
如今章家人在沪上关注度极高,章启越瞬间便明白了她善意的体贴:“好。”他说,很快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另外一只手牵着她回家去了。
开门的是香草,房间里已经有了饭菜的香味,顾茗笑笑:“看来今天没有我发挥的余地了。香草,我带了个人回家蹭饭。”
香草:“章少爷请进。”
方静舒最近几天接了个大单子,管美筠跟在身边没明没黑的忙,直接跟着老板住到公司去了,派个杂役来送过信,说是忙过这阵子就回来,香草还跟着送过一回换洗衣裳。
两人洗手吃饭,香草盛了饭菜上来,老鸭汤,两样炒小菜,再简单不过的家常便饭。
顾茗替他盛了一碗汤,把上面的浮油撇去:“先喝点汤暖暖胃。”
他自从接到家里的电报就没怎么好生吃过饭,心急火燎的回来,家里乱成了一团,章夫人早就病倒了,自从章启恩被绑架之后,大少奶奶就没睡过,一根弦紧绷着,人被撕票之后,见到尸体她就疯了,如今连人都不认识,时不时嘴里念叨着章启恩的名字,吓的她五岁的女儿章甜直哭。
万幸年后章泉预感危险降临,敦促其弟章峻带着一部分财富,奉着老母亲举家前往香江,才避免了章老太太受此重击。
章启越回来之后,家里一大摊子事情压下来,连喘气的功夫都没有,更别说坐下来安静吃顿饭了,有好几次到了半夜守灵,他才会想起来肚子空空。
他接过热汤,慢慢喝了一口,鸭汤沿着喉咙下去,空空如也的胃里被填进来一点温暖的慰藉,他大大喝了一口,被顾茗拦住了:“小口喝,吃的太猛胃会受不了的。”
章启越抬头,露出个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表情:“我……”他眼眶红了,又极力的压制住,终于笑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我胃不舒服?”
“不吃东西,胃能舒服吗?”顾茗看他形销骨立的模样就能猜得出来他这段时间的饮食不正常,她假装看不到章启越的窘迫,盛了米饭递给他:“就着热汤小口小口吃,今晚都是素菜,垫一垫明天给你做好吃的。”
不过她对自己的厨艺还是有自知之明,还停留在煎鸡蛋不焦,煮粥不糊的地步,至于拿手菜……那是一个都没有的,只能勉强做熟而已,完全是在哄章启越开心。
他果然听话的小口小口吃饭喝汤,一顿简单的家常饭到肚里,他总算露出几分饱足后的慵懒,半靠在沙发上,顾茗靠在他身边,能听到厨房里香草洗碗的声音。
夜幕彻底拉了下来,沪上繁华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大都会赌场三楼走廊里铺着红毯,谢余靠在一张烟榻上,不过他从来沾这些东西,榻上并无烟具,只是静静歪着。旁边有个梳着两条辫子的小丫头在给他捶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