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同安都清楚,这样的说法会激怒他,让他不满皇后的无动于衷,可皇后,是真不知道他的心情呀。
有的事情便是如此,如同贺烨,分明清楚这是太后与同安的陷井,虽不知她们是谁利用了谁,总之目的是想造成他与皇后夫妻离心,他能一眼洞穿阴谋,却无法做到浑不在意。
酒水沾润喉舌,刺灼得味蕾麻木。
“那么皇后应该也知道,今日朝堂之上,发生了一场争执。”贺烨两根手指,摩梭着杯沿,他避开了执壶的斟注,投杯之后,手指去捏眉心,疲倦之色再度侵扰了这一处,无措又愤怒的情绪是久违了,但他一度以为早已渡过了此生最艰难的一段时光,从此再也不会被这样的情绪困扰。
“冯侍郎有野心。”十一娘说道:“但世上纯臣原本罕少,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太后党徒,必定会暗中损毁变法,目前关键,为使新政真正颁行,使国民得以富庶,陛下应当团结冯侍郎为首之世族。”
这便是委婉向贺烨声明,她并不在意充实后宫。
贺烨越发败坏情绪:“皇后还真是,时时处处以大局为重。”
十一娘这才醒悟过来,情形有些不对劲。
但贺烨却也没再计较,只不过彻底停杯投箸:“当真是没了胃口,也没了酒兴,这些日子以来,是真太疲累了。”
他起身,却不忘牵起发呆的皇后:“咱们早些安置吧。”
是沿着缟墨二色卵石铺成的小径绕行,已经远远可见寝殿前那一排檐灯的光火,与星穹高低呼应,昭示着天上人间的异同,贺烨又忽然站住步伐,十一娘也被拉着停顿,她有些疑惑,有些担心地看着帝王沉默的侧脸,她还没有迟钝到忽略身边人情绪低落的地步,她察觉自己应是哪里出了错,又不能笃断错在何处。
“突然想回紫宸殿了。”
这一句话让皇后顿感压力倍增,又忽然听见下文——
“我从前寝居,皇后似乎还从未去过,那里颇有些奇妙,虽已夜深人静,却忽然想邀皇后前往参观,未知皇后愿否赏脸?”
“敢不从命?”十一娘是真不知贺烨今晚究竟是怎么了,情绪竟然如此一波三折。
贺烨其实一直没有搬进紫宸殿后苑的正寝,他令江迂将这个地方恢复成仁宗帝曾经居住的模样,而他偶尔宿留的寝堂,设于更加靠近议事厅的地方,这也是为了方便时常与近臣商议政务,至夜半三更,省下一段毫无必要的路程。
他年少时的寝居,位于正寝的东侧翼楼,经数百步阶梯才能登上,这原是赏景之处,其实并不适合居住——冬季既无火墙地热取暖,甚至搬入火盆熏笼等等器具也颇废周折,不过贺烨自从开始修练宫廷密藏的那本,也不知是源于何人的心法气术,并不惧寒冬霜冷,那数百步阶梯,也能让他免受各路耳目心怀叵测的窥探。
翼楼上已久不住人,陈设器具却仍然如过去一般,因即便是现在,贺烨偶尔也会来这里调息静坐,所以常有宦官负责扫洒,保持着干净整洁。
此刻他推开南面一扇轩窗,顿时有清风呼呼涌入,使得室内那盏烛灯,虽套着坚韧的油纸风罩,焰芯也微微晃颤着。
望出去,是森森一路殿庑瓦顶,朦朦月色之下,飞檐之上瑞兽或坐或立。
更将目光放远,有市坊林立的格局,星罗棋布。
“这里能够俯瞰前朝,甚至可以远观市井,若白昼,晴朗之季,亦见江池水阔,山峦起伏,我年少之时,心性不够坚韧,有一段日子很觉绝望,但站在这面窗后向外展望时,却从没想过干脆一跃而下,就此一了百了。”贺烨一手仍牵握着身边人,一手指向月色下万簌俱静的宫殿,抑或更远的河山:“我只想过,若不生于帝王家,可做一个游侠,快意恩仇,纵马漠上,可有时我看见市井之间,那些为了生计奔波劳碌之百姓,便想他们虽不受宫墙局限,但仍然不能畅快无羁,我就算不生于帝王家,大约也是芸芸众生之一,也许根本便不知何为洒脱,说不定又会羡慕荣华富贵了。”
他微微笑道:“明白这些,也就明白了我这处境并不算凄惨,纵然是苟且偷生,至少还能锦衣玉食,不管我是否厌烦这里,但有一点我不能改变,这座宫殿,是我居家之处。”
又拉着十一娘,转向北面,再次推开一扇轩窗。
从这里望出去,是蓬莱殿,是太液池,是后宫更加华丽精巧的楼台轩榭。
“前朝与后宫,居此一室,转身皆能展望,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那时偏偏择中了这里做为起居之处,可年少时候,我更喜欢南窗之景,因为那片景色才能让我产生俯瞰天下之豪情,我不喜开北窗,因为目光所及,只有莺歌燕舞,只有红情绿意。”贺烨又点了点头:“还有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住在内宫之人,他们华冠丽服、锦衣玉带,却生活得步步惊心、如履薄冰,有些人甘之如饴乐在其中,有些人愀然不乐却无可奈何,可无论意愿如何,他们只能被情势逼着向前,他们之体魄,已经被这小小一方天地,四面宫墙围困局限了,我往这面窗看出去,心情总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