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外郭被临时征用的一处民宅,一方芦席上,贺湛正与宇文盛面对面的跽坐着。
“实未预见,转眼之间,某与澄台便不需再在意内察卫诸多走狗耳目了。”宇文盛颇感唏嘘。
忽有一女子呈上托盘,也只不过是借了灶火煮成两大碗汤饼,贺湛这时虽经一上昼的巡防宿卫饥饿疲乏,却仍是被送来饮食的女子吸引了注意。
女子看上去仍如双十年华,无论清润的肌肤还是妩丽的眉眼都不似承载岁月沧桑,此刻情势所致,她当然也不可能穿着华丽,半旧一件窄袖袄,腰身并无半点佩饰,不言不笑,沉静异常,可敏锐的察觉却泄露了她坎坷险难的经历,她感应了贺湛的度量,毫不客气的迎视,目光向着娇阳,眼底却不见丝毫暖意。
“是姬人璇玑。”宇文盛为贺湛引见。
贺湛恍然大悟般持揖礼见:“在下失礼,因见娘子,恍如故人。”
“眼下也不需再隐瞒澄台,璇玑本姓裴,正乃裴太傅行六之女。”宇文盛道破璇玑身分。
“原来是裴六姐。”贺湛更是起身长揖。
璇玑微微避开:“不敢当贺郎君大礼,世上早无裴六娘。”便转身而去,只当步入厨内,却忍不住透过直棂窗观望,微微透出一些对前尘过往的感慨。
裴六娘是不曾见过贺湛的,不过是听她的八妹妹偶尔提起过上清观有个贺十四郎,相貌比女子还要漂亮,可惜年纪小小,就要游历四方,不能亲近结交,又说五姐对十四郎格外怜惜,常常记挂这位异姓手足孤身在外是否衣食周全,她当时听了,并没有记在心里,嫡女们的人脉从不是她这庶女能够企及,怎能想到,半生过去,她到底还是见着了这位“故人”。
“五姐,贺十四郎到底还记着你,我辛苦半生,二十载筹谋,终究无能为亲长家人报仇血恨,但贺十四郎或许能做到吧,你在天有灵,一定要庇佑他,也要庇佑宇文郎君。”
忽觉面上似有泪垂的湿冷,璇玑用指尖拭去,她挨了挨炉灶上温炙的持壶,又斟出两盏扶芳饮。
小院之内,贺湛也正焦虑:“韦太后大势已去虽在我预料,然而决意迁都干脆弃守长安实在让我措手不及,如今情势,在我看来万无乐观饶幸,长安城已然等不到燕国公回援了。”
“这怎么说?”宇文盛震惊道:“夷狄首轮猛攻,有惊无险度过,只有众志城诚……”
“昨夜,已有守军逃亡出城。”贺湛沉重地道破这一事实:“我们空有一腔热血,誓死守卫长安,却谁也不曾真正领军作战,所以我们尚存乐观,以为凭借一股骁勇,足以固守长安不被攻陷,可韦太后留下那些守军,他们曾经与突厥军队正面交锋过,他们已然丧失了信念,所以昨夜,有一部分人选择偷下城墙,弃守而去。”
但凡城墙,其实修筑时并非完全垂直,而有些微坡度,这固然是考虑到排水等等问题,却也造成守卫具备了逃亡的可能,当然如果军心并未涣散,士兵们轻易也不敢私逃,但眼下的情况是,士兵夜逃,同值守卫却并没有阻止,贺湛是朝早时清察人数才发觉有人逃亡,这说明什么?
说明军心动摇,不小一部分军士,甚至统领,都不看好长安的固守,再这样下去,逃亡者会越来越多,而一旦公布此事,对于那些被贵族官府鼓动,自愿防守御敌的民勇而言,信念同样会产生动摇。
“大势所趋,几乎无法阻止,所以,我们眼下考虑则是,城破之后,应当如何阻止突厥军队烧杀抢掠,如何取得阿史那奇桑信任,游说他善待长安百姓,让无辜臣民免遭屠戮。”贺湛越发低沉了嗓音。
“降夷?”宇文盛神色凝重。
“这是权宜之计。”贺湛颔首:“我只怕难以取信阿史那奇桑。”
太后离京之前,贺湛挂冠请辞之后,徐修能竟然私下与他碰面,提醒了一句“谢莹已觉晋王之志”,贺湛立即想到虽说在绝大多数人眼中,自己是靠攀附仕进的小人,但谢莹应当笃断他是听令于晋王系,有谢莹居中作梗,阿史那奇桑必不会信任贺湛乃因趋利避害降服于突厥,这对于贺湛的计划当然会有阻碍。
他不得不未雨绸缪。
“我虽暴露,然宇文君却与晋王系毫不相干,更大可能取信突厥,不过若依此计,宇文君将来只怕……名誉更受毁诲。”
宇文盛这才从长安必将沦陷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挑眉说道:“只要晋王殿下大功告成,怀恩王及十万冤死英灵能得昭雪,宇文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又何惧声名有损,某,但求问心无愧!”
然而两人还不及再细细协商,柴取已经遣人来请,说是柴明府病情好转,心急于长安存亡,有请八大世望以及诸位志士共商固守事宜,摧促众位速速前往京兆府衙。
贺湛颇觉疑惑,直觉已经被吓破胆量的柴取这么快便振作起来有些蹊跷,然情势所逼,他这时当然不能违令不遵,只好与宇文盛前往,临行前尚且叮嘱璇玑,让她暂避上清观,这也是贺湛为防万一,上清观中多少还留下了百名私卫,更有利于保护璇玑安全。
璇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