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烨重新恢复知觉那一刻,首先清晰感觉的是洞穿耳膜的淅沥声,紧随着是隐约的人语,仿佛两个上了年纪的人,在低低讨论今冬第一场雪也许不用等到寒衣节后,他还没睁开眼,意识就先紧紧一绷——七岁那年就开始学习吐纳调息,随着功力渐增,听觉已经练就异常灵敏,因而这时不需睁眼,也知交谈的人并不在近前,应是在屋子外头。
第一次醉酒难免造成记忆断篇,晋王还以为自己这是在紫宸殿内寝宫里头,居然有陌生人隔着墙谈论气候,与常不同的诡异情形不由让他浑身布满戒备。
然后才感觉到闷热透骨,周身汗黏黏的不得清爽。
见鬼!江迂在搞什么明堂,明知自己惧热,难不成在这季节就通了火墙不成?
这才睁眼,瞧见的是天青色帐顶,并非自己惯用的鸦青锦,还有身上捂着厚厚几层锦被,嘴巴里也热辣辣的,连带着胃里也烧得难受。
一侧脸,才瞧见内侍江迂跽跪床前,头却一点一点,居然是在瞌睡。
晋王自然也紧跟察觉这间屋子并非他的寝宫,陈设相当陌生。
眸子里的愠怒才缓缓消散,因为他立即想起自己被江东伯灌醉的糟心事。
他倒懒得去猜度这是哪里,戒备也逐渐放松。
有天子阿兄庇护,紫宸殿可算大明宫中最安全的地方,然而那隐在的危险却无时无刻不刺激着贺烨的神经,久而久之,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暴戾张狂的言行是伪装抑或天生俱存,然而清楚的是,他更加愿意沉默,实不耐烦动辄喝骂挑衅,但只不过就连这阴沉脾性也得小心收敛,免得被太后看穿深不可测,将他视为威胁。
张狂蛮横者,总比满腹心机更好对付。
这时身边没有其余耳目,贺烨才能略微放松,不用假作骄横无理,一脚踹醒江迂。
宿醉后的疲乏感让他这时更加懒惰,不愿意动弹也不愿意说话,当然也没有兴趣伪装。
只不过身上压着的锦被实在让贺烨不适,统统掀开后,终于觉得恢复了几分轻快舒畅。
他压根没有闲情观察这间暖阁的陈设,只瞄了一眼绷在窗上的桑纸隐隐透出沉晦天光,误以为这时还是傍晚,十分乐意耽搁一晚不用回宫,压根没想到已经是次日午后了。
就这么撑张着手脚仰卧着,贺烨轻轻闭目。
不由得又想起贵妃说的那些话,一股子烦躁就像难以摆脱的藤蔓般,又开始在他体内缠绕。
“大王尽管是因心存忌防才装作不学无术,然而也当暗暗用心文教了,另外暴戾骄横之性情也当收敛几分……大王有所不知,圣人已不可能再有子嗣,已经决意将来立大王为储,倘若大王名声太过暴戾恣睢,只怕也会被太后利用鼓吹朝臣反驳圣意。”
这还真是晴天霹雳。
在贺烨看来,他那阿兄虽然因为痛恨谢饶平及毛维一党,起意将之铲除,可四年以来,却仍然顾忌太后心情,以致毫无进展,阿兄至孝又温儒,下不了狠心,哪里会是太后对手?连铲除两个朝臣这种轻而易举的事都无能为力,更别提立他这个异母兄弟为储,只要阿兄稍微泄露出这层意思,甚至只要太后察知阿兄绝嗣之秘,必定会生斩草除根之心。
到那时候,就算会引议论质疑,就算他贺烨臭名昭著毫无根底,甚至就算有可能被潘博揪住把柄有了名义起兵攻周,太后也决不会让他这个眼中钉苟活,有一丝一点机会位及九五。
怎么想都是死路一条。
这些年来窝囊郁忍竟然是白废力气。
贺烨一想到这就忍不住紧握拳头。
他其实早就忍不住了,恨不能与韦海池这祸害同归于尽,既是为阿兄清除隐患,也算为生母报仇血恨!
与其坐等末日,不如玉石俱焚!
心情本就郁烦,故而巧遇江东伯,才会由得他鼓动纵饮。
哪知万纯那厮喝得半醉后竟然胆敢欺他年小不涉情色而挑逗勾引。
臭哄哄的嘴巴几乎没有贴上他的脸孔,咬上他的耳朵。
“某邀大王共舞……”
龌龊腌臢、狗胆包天!
本就一肚子火,这下全泄在江东伯身上,无奈烨大王第一次豪饮过头,没力气亲手教训,破天荒地假手于人,让江迂与贺琰两个拎了万纯出去雨中起舞。
后来的事贺烨倒记不得了,只依稀想起自己似乎觉得躁热不堪,实在期望冲个冷水浴。
也不知万纯那厮淋了冷雨有没达到大病一场的程度,这种酒色之徒,身虚体弱,因此病死一了百了。
烨大王完全忘记了裴瑛出面转圜,他听说柳十一娘在此,又被江迂低声苦劝这事切切不可传到南阳郡王耳中,折辱长辈这个罪名可不比得寻常挑衅滋事,自己大手一挥,决定暂时放过万纯这一出。
当然,清醒之后的晋王也没心情盘算万纯这只蝼蚁,而是烦恼着该不该与韦氏玉石俱焚。
说到底,搭上自己性命拖着韦海池那恶妇下地狱的事,贺烨还是觉得颇为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