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再哭了……”
我的耳边再次回响起这句话,一样的四个字,一样的沙哑嗓音,可是说话人的语气和五年前相比,却已是大相径庭。
五年前,他可以忍着伤痛柔声抚慰我一个陌生人,耐心而又温和。可是如今,对我这个名份上的表妹,他所有的只有愠怒和暴戾。
“你要是再敢为程熙流一滴泪,我就让程家所有的人都去给他陪葬!”
他突然丢下这一句,怒气冲冲的转身离去。
“你——”我悲愤不已,可再是愤怒,也还是没能冲着他的背影说出“你敢?”这两个字来。
他父亲卫畴当年起兵之初,四处攻打城池,为了示威天下,开其利路,所攻打的城池,凡围而后降者不赦,尽皆屠之。
先后屠了柳城、彭城、傅阳、渠城、睢陵、夏丘、河池等数个郡县。其中只彭城一处,就死者万数,泗水为之不流。
有其子必有其父,子承父业,别说杀尽程氏族人,便是屠了这邺城,他卫恒又有什么不敢的呢?
当初,卫畴攻打宛城,围攻月余方才攻下,正是为免全城上下惨遭卫畴屠城,我姨母杜氏才会委身于卫畴,最终做了他的夫人,而这——正是卫恒这般憎恨我的原由。
在他不知道我的身世时,他待我极是温和,既不会觉得不会生火的我没用,也不会嫌弃我打回来的生冷溪水,还把他仅有一块烙饼让给我吃。
他宽慰我说,沿途他都已留下记号,最多不过半天,他的属下一定会找到他,到时我就不用担心他的伤势,也不用担心自己不会生火……
他说他会把我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替我找寻失散的家人,一定会让我们团聚……
他嗓音沙哑,让人听得有些难受。可是听在我心里,却觉得说不出的安心。
我心中所有的恐惧不安,都被他那沙哑低沉的嗓音所驱散,不知不觉,我竟沉沉睡去。
当我再醒来时,已在一辆马车上,仍是一身破旧衣衫,满面泥灰,而他已不见了踪影。
还是从护送我的兵士口中,我才知道了他的名字,他是谁家子弟。
那个从乱军之中、马蹄之下救了我的少年将军,竟然是当朝司空卫畴的三公子——卫恒。
卫恒,卫恒……
我在心底默念着他的名字,觉得甜蜜而又忧伤。
不意在这兵荒马乱之中,今夕何夕,我竟能得遇公子?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白衣银甲,悠悠我思。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可是在这乱世之中,能保得性命已实属不易,又安敢奢望其他。何况,我虽心悦于他,然他又是否知晓我的心意?
只怕在他心里,只当我是个普普通通的逃难百姓,是个满面黑灰,跟只泥猴儿一样的乡野少年。
可他又为何会派他的亲随护送于我?
那亲随说他有军令在身,即便有伤在身,也仍须征讨贼兵。同他这一别,更不知何日才能再得相见。
我本以为那一队兵士会将我同其他逃亡的百姓一道,护送到离洛城较近的阳城。却不想,在我们到了阳城之后,那队兵士继续护送我朝东南方向而行。
我这才知道,原来他当日对我的那些许诺,竟不是为了安慰我而随口一说,而他所说的安全的地方,竟是他的家——许都的司空府。
从阳城到许都的一路上,除了挂念家人外,我的心中几乎没有忧伤,只有欢喜。
他竟然将我安置到他的家中?
是否……或许……
更让我喜出望外的是,到了卫府,我才发现,嫂嫂和母亲她们竟然也在这里!
原来当日靠着洛城百姓相助,嫂嫂带着母亲和幼弟甄岩从贼人手中逃出,因再无处可去,只得到许都来投奔我姨母杜夫人。
杜夫人是我母亲的胞妹,彼此姐妹情深。出阁后,姐妹之间亦常书信往来,直到她再嫁给卫畴为妾。
姨母原本嫁给宛城太守何济,刚生了一子尚不满周岁,便死了夫君,此后便一直守寡,并不再嫁。不想独子何彦五岁时,卫畴攻破宛城,继任的宛城太守——何济之弟何淮怕被卫畴屠城,知其素好美妇人,便投其所好,半点也没犹豫地就将自己的嫂子献给了卫畴。
为保全城上下的平安,迫不得已,姨母只得委身于卫畴,做了他的妾室。
消息传到洛城,父亲知道后,极为生气。他素来不喜卫畴此人,觉得他乃乱世之奸雄,又生性狡诈多疑、残暴无道,十分耻于同这样一个人做了连襟,且姨母还只是个被他强占的妾室。
于是卫畴再命人替姨母送信过来,父亲不仅退回书信,更将信使大骂一顿,赶出了洛城,再不许卫家之人前来送信。
因此,这十几年来,我们与姨母再不曾通过音信,只知道,她嫁了卫畴不到一年,因原配夫人亡故,她又给卫畴生得一子卫玟,便被扶为正室夫人,此后又替卫畴先后生下一女卫珠,一子卫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