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暖还寒的午后。
雁城军区机关后楼训练场。
冻人不冻水的天气,郝小鹏穿着训练服匍匐在地,屁股撅的老高。
胡唯裹着棉袄抄着手,绕着铁网一圈一圈地转:“你倒是动啊,趴在那要光合作用哪。”
春季考核在即,郝小鹏给自己加练,把匍匐低姿的铁网加长了三倍,足有一百米长。
郝小鹏两条手臂肌肉凸起,脸都憋红了:“不行不行,实在没劲儿了。”
胡唯啧啧摇头:“那你搞这大的阵仗。”
郝小鹏沉下一口气,最后向前冲刺:“我知道好汉不提当年勇,你现在不练了,但是人得有个目标,有点奔头,你就是我的奔头。”
当年胡唯在连队还是列兵时,两分三十六秒是他百米低姿匍匐创下的最高纪录。
“你光知道那两分三十六是我最高纪录,后来怎么了你知道吗?”
“怎么了?瘫了?”郝小鹏喘着粗气到达终点,趴在地上问胡唯。“多少?”
“三分十八。”大拇指精准卡住暂停键,“比瘫可丢人多了,爬到终点眼前一片黑,起来的时候铁丝勾住头皮,这就是那时候留的。”
胡唯低头,露出后脑勺的疤给他看:“一大摊血,给当时的教导员吓坏了,缝针出来,冲着我就踢了三脚。”
那是胡唯的第一个连队,教导员是出了名的“惜兵爱兵”,听说三班胡唯挂了彩,慌里慌张冲到团部卫生室。
胡唯被班里战士架着出来,后脑勺还顺着脖子往下流血,教导员敞着衣襟,左手叉腰,右手恨恨点着他:“都说了注意安全注意安全!咱们连输了赢了都不怕,最怕什么?最怕你们豁出命去比赛斗狠!”
胡唯年轻,牛犊子似的体格,还有心情开玩笑:“教导员,咱连也有第一了。”
“是有第一了!第一个在训练场上挂了大彩的!”教导员听了气不打一出来,上去照着屁股给三脚。踢完,从裤兜掏出手绢告诉一脸痛心告诉旁人:“去弄点热水,给他擦擦,回去一定趴着睡。”
“你说你那时候拼,是为了什么?想当班长?想出名,让连长指导员记住你?”
想起旧事,胡唯仰头望天,无比惆怅:“是不知道除了那些,你还能干什么。”
每天睁开眼重复同样的事情,早操,训练,开饭,青春时期男孩所有旺盛精力,想入非非,全都贡献在了那片单调的训练场上。
所以他发泄,他争抢,渴望成为第一,豆大的汗珠从精短的黑发中流淌,淌进眼睛,冲走他对外头世界的憧憬;淌进衣襟,打消他对花花世界的渴望。然后精疲力尽地望着太阳,脑中勾勒着将来自己的辽阔河山。
郝小鹏叹息,最后看了看眼前这一片空地,也做了一回哲人:“胡干事,说句从来没跟你说过的,我总觉得……你不是这里的人。”
胡唯掸了掸靴子上的灰,心不在焉:“不是这儿的?那我该在哪儿啊。”
“反正不在这儿,你不像这里的人。你心里是有大想法的。”郝小鹏又说了一遍。
胡唯咧了咧嘴。
心里有大想法,这世界上有多少人心里都有着大想法,可几个人能付诸实践?之所以有大想法,是因为你不甘于现状。
而胡唯是个很珍惜当下的人。
郝小鹏见他不搭腔,忽然蛮伤感:“我就要走了。”
胡唯有些惊讶:“这么快?”
“嗯。”郝小鹏低头甩了甩汗珠,捡起衣服穿上。“拖了好长时间了,等这个星期新派的训犬员来了就走。”
郝小鹏是机关后勤的司务长,在部队服役九年了,本该赶去年秋天那批退伍,因他一直饲养照料的军犬病了,才又推迟了几个月。
“回去了怎么办。”胡唯从怀里递出一瓶水。
“不知道,自己找点事儿干呗。”郝小鹏接过来,拧开。“先陪陪老娘。”
“老娘还摆摊?”
郝小鹏笑笑:“摆,怎么不摆。每天早上五点半,晚上四点半,雷打不动。”
他家里贫苦,老爹腿脚不利落,全靠母亲每天去农贸市场卖下饭小菜为生,以前他当兵一个月有津贴尚能贴补,现在回去了,眼下是要找个活儿再挣份工资。
“胡干事,我走以后,麻烦你多去看看黑子。”郝小鹏望着远方犬舍,眼中有些落寞。“倒不是说新来的不好,就是——”
“这心里惦记着。”
“我知道。”
每天在一块的人突然要走,胡唯心里空落落的。
可这地方不就是这样吗,人走人留,哪天睁开眼,广播室忽然响起送战友的歌曲,你静静躺在床上就知道,有些人你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他是个讨厌离别,又适应了离别的人。
下午,军区有一场关于年度训练计划的汇报会,而且这次会议还有总部首长参加,目的是要有针对性对计划进行调整修改,下午一点半开,胡唯提前一个小时就去了会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