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冉死了,他却好像比谁都不伤心。
代楼桑榆也还记得那年西子湖上,他时隔多年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唤出洛神赋,亲手斩的却是洛剑七的后人。
代楼桑榆从来都是沉默地站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远远望着赵无安,在他遇到危险的时候才出手相助。
她也知道,他一路走来,究竟牺牲了多少,究竟放下了多少本以为无论如何都放不下的东西。
现在最需要安慰的人,不是自以为晚到了一步的她,而是亲手为廖筱冉复仇的赵无安。
赵无安苦笑着叹了口气:“你也想明白了吧。”
代楼桑榆愣愣道:“嗯。”
不管怎么样,廖筱冉总是要死的。并非是因为赵无安,而是她作为李唐后人,身上背负的那个职责。
因为这个职责,这二十年来她从未去找过赵无安,也因为这个职责,她明知凶险近在眉睫,却根本没打算逃跑。
她反而留了下来,留在了最危险的地方,泰然自若。
因为她答应了代楼桑榆,要在这里等赵无安。
她等到了,告诉了他一切,而后从容赴死。
那是代楼桑榆所见过最华美的伞舞。一柄油伞撑开,说尽七十年寂然枯守,而后天地失色。
虽只一瞬,却已够惊心动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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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停之后,古旧的墓碑旁多了座新坟茔。
代楼桑榆本想找棵树伐了,赵无安说不必,而后提气驭剑,道旁一块硕大山石忽而凌空浮起。
两剑自上而下,劈为三块,中段削泥去锋,又以锋锐剑气打磨平整。
把剑匣暂交给代楼桑榆保管,赵无安亲自背着新制的石碑,上了山,放在那座新造的坟茔前。
湿土青绿,想来这也是正月初一的头场雨,算得上开春了。
赵无安并起两根手指,采桑子应声而出。他想了半天,望向旁边那块墓碑。
那座石碑上的字,显然也是有人以深厚内力灌注其上,镌刻而成。
“师赵昔涟之墓——徒东方连漠千拜泣立”,背面则空无一字。
赵无安还真想不出来,在武林豪杰面前惜时如金的东方连漠叩拜一个人的坟千次,会是什么样子。
午后晴光散在石碑上,赵无安沉思了许久,收起了采桑子。
他将右手手指轻轻抵在石碑上,调动起全身气机,一笔一划,艰难地刻下了八个字。
“廖氏无名家仆之墓”。
代楼桑榆埋怨似地看着他:“为什么这么写?”
“葬在赵家王女的身边,想来她也希望自己代表的并非自己,而是整个廖家,乃至整个李唐吧。”赵无安淡淡道。
代楼桑榆闻言,鼓着腮帮子低下头,倒是一下子就被说服了。
赵无安笑道:“我再待一会,你不去洗个澡么?衣裳都湿透了。”
代楼桑榆点点头,听话地下了山,留赵无安一个人在新立的墓碑前。
赵无安望着那座静谧的坟茔,面带微笑,指尖气机却凝聚得愈发深沉。
“但您这一生,又怎能无传。此地寻不到撰碑的文人,就由我,这个便宜孩子来代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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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无安下山的时候,代楼桑榆正坐在湖边擦头发,姿势看起来很是艰难。
她倒是很快就注意到了他,挥了挥手,而后将半干的头发摊了摊,爬起身子。
赵无安顺然地从她手上接过布巾。“转过去。”
代楼桑榆依言转过身,赵无安轻车熟路地帮她擦拭未干的头发,一个不留神,手上的布巾却掉在了地上。
代楼桑榆埋怨地瞥了他一眼。
赵无安看着自己发抖的右手,愣了一会,苦笑着以左手拾起了布巾,赔笑道:“抱歉抱歉,我这就去洗。”
他径自迈步走向湖边,代楼桑榆便乖巧地席地坐下,长发垂地,发上水珠映射雨后新阳,璀璨光彩。
这座寂静湖畔,也许自此便再也无人光顾。
山上,一新一旧两座坟茔并立,两块墓碑沉默地面对着空谷的日升月落。
新立的那块墓碑正面,只有空荡荡八个大字,连主人的名字也没写。
然而背面,却镌满了密密麻麻的细小楷字,足有千余。且每一字皆无刀砍楔锋,乃是以雄厚内力灌输指尖,一笔一划“抹”上去的。
“贼以数百计,甲胄全身,长枪跨马,紧密铺列谷中,如临军阵。”
“然廖氏手持一伞,面无惧色,伞开而草伏木断,天地失色。风雷齐啸,电吼马嘶。贼心惊惧,以为神降,仓皇奔逃,互相践踏,俱死其中,血肉相填。廖氏亦散尽精魂而亡。”
“明道二年正月初一,子赵无安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