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往来奔波的脚步,踏碎了江宁的安宁,军靴踩在泥水坑里,带起污浊的水花,在其之后,一双双军靴踏过,水花四溢。街头的各色摊位都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如狼似虎的官兵或是官差。时而有人跑过来,接着便是打斗、抓捕或是就地斩杀。一些人头被挂在临时竖起的长杆上,被雨水冲刷去脸上的泥垢与血污,在风雨中来回飘摇,格外吓人。
往日纸醉金迷的秦淮河今晚却变得沉寂,所有的河房画舫都停止营业,不再接纳客人,只有官兵偶尔会登上船搜检,偶尔会传来女子的尖叫或是咒骂声又或是男子的呵斥声,自然是有不知深浅的士兵胡乱揩油,惹了是非。
持续了将近一天的奴变,终于得到了平息。这些奴仆的用意终究不是造反,在一些人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之后,就放弃了行动,丢弃武器离开主家,去寻找自己理想的生活。这部分群体占了奴变里的多数,他们一去,变奴声势大衰,原本就是靠人多势众震慑官府的群体,一旦失去了人数上的优势,也就没了最大的屏障。
这段时间也恰好让江宁的衙门之间完成了协调与初步的分锅工作,在大抵分清责任之后,官兵终于行动起来,执行自己早该执行的任务:上门、捉人、杀人……。锦衣卫、府衙公差也开始动作,随着奴仆们被彻底打散,那些江宁城里的大帮会也开始出手攻击,希望借这个机会与城里大户士绅结个善缘,攀个交情。
宵禁变得严格,除非持有专门衙门开据的公文,否则出现在街上就可能被当做奴变的参与者遭到逮捕。试图反抗者,也会被官兵无情杀戮。
雨又下了起来,虽然比起白天已经减弱许多,但是于缺乏雨具的官兵衙役来说,依旧是一种折磨。不过这次事态严重,不管天气多恶劣,他们也不敢像过去一样找个地方躲懒逃避,只能咬牙硬撑。
一些躲雨的士兵藏在廊檐下,蜷缩起身躯,尽量让雨水不落在自己身上。他们中有人在打斗里受了伤,伤口被雨水一打,疼得眉头直皱叫苦不迭。饥饿与伤痛交替而来,让这些士兵心里也满是怨气。至于这怨气是对那些不省心的奴仆阿鼻还是对自己的长官,连自己也说不清楚。
有人低声咒骂抱怨着,不多时便有人参与附和,即便是这支小队里的军官也加入了抱怨大军,让其他人更加肆无忌惮。
脚步声响起,有人向这里走来,即使心头再如何厌烦,差事总得完成。几个士兵没好气低从廊檐下钻出来准备发问,却见前头开路的是十几名刑部捕快。而在他们身后,两人高举着油纸伞,保证他们所簇拥的目标不被淋湿,身后则是几辆手推车,上面堆满了物品。
等离得近了些,一名捕快高声道:“我家公子给你们送些蓑衣斗笠,还有伤药。一会有人给你们送汤饼来。”
虽然还不知道来的是谁家公子,但是能支使官差的肯定是衙内之属,再说有雨具有药品还有吃的,谁家公子又有什么关系。包括伤员在内,所有人都扑出来,跪在雨水里向来人磕头答谢,随后在差人引导下去领取雨具。
油纸伞下,一名年轻的书生走出,来到一个受伤士兵面前,先帮他看了伤口,又问身边人要了伤药来,亲手为这名士兵包扎。
天色黯淡,士兵也看不清这人的面相,但是那身上好儒衫总能认出来,知道这是衣冠众人,身份地位不是自己这等军汉可比,连连摇头道:“小人自己来就可以了,不敢劳动老爷。”
“不必推辞了。你们的辛苦其实上面是知道的,也会为你们做出安排。不过不能急,这么多人,总得慢慢来。我能为你们做点什么,就做点什么,你们有什么要求也可以提,只要好好当差,朝廷是不会亏待你们的。宵禁要持续,变奴要抓,但是自己的身体也要保重,还有记得不能乱抓无辜。把你的名字告诉我,我会让你的长官给你发汤药费。”
男子语气平和,声音也不大,可是在这名士兵听来,却似三月出风,让人周身舒泰。再看到男子的身上被雨水淋湿,心头更为感动,方才的不满与抱怨,早就化为东流,包裹一完,就拿起长枪走进雨中。
来人又嘱咐了军官不许惊扰百姓,尤其是今天城内士绅人家多半受害,如今正是草木皆兵之时,官兵到廊檐下避雨搞不好就会被认为是伺机行抢,闹出纠纷就大为不妙。
方才被公子亲手包扎的士兵抢先道:“公子放心,就算是天上下刀子,我们也绝对不去惊扰百姓!谁要是不听公子吩咐,我第一个跟他拼命。公子,您能否赏个姓名下来?”
“这是刑部刘司寇家的公子!”一旁一名捕快大声道,那书生朝他瞪了一眼,又朝士兵道:“你们叫我刘堪之就可以了。我来,也是奉了朝廷命令慰劳你们,不必记得我的名字,只要记得朝廷好处就是。”
分发过物资,刘堪之一行人离开前往下一处哨卡,一名俊仆为刘堪之擦着雨水,另一人道:“这些雨具伤药还有干粮汤水,明明是公子用自己的交情从各府募来的,为何非要说是朝廷给的?朝廷几时想过这些事?公子冒着雨做这些,却让他们谢朝廷,这真让小的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