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冰水已经换了两碗,老妇人的陈述已经完成,被婆子送出房去。负责记录的徐六脸上带着怒意,气呼呼道:“杨家太坏了,怎么能这么欺负人?我让大哥去骂他们,让他给老婆婆道歉!还要赔钱!”
“如果道歉有用的话,还要衙门来做什么?我想她现在这个样子,想要的也不止是钱那么简单吧。”
范进摇摇头,把徐六记的口供看了几次,叹口气道:“十世不善,上元知县,这话现在总算明白是什么意思了。接手都是这种案子,那怎么能好过得了,动不动就牵连到某个大人物,即便是想要为民做主的县令,又能办得了谁?可是老百姓不管那些,在他们眼里,衙门就代表着朝廷,如果衙门不管,就是朝廷不做事,至于能不能管,管不管得到,谁在乎?老百姓原本对朝廷是很服从的,对皇帝也很拥护。可是再拥护,也禁不住日积月累时光消磨,照这样下去,再多的忠心也不够用,把人逼急了,就会自己想办法,那时候便是天下大乱。人说官逼民反,便是如此,做官的人……不容易啊。”
这老妇人的官司其实不算很复杂,她儿子董小五原本是江宁的一个机户,因为有一手“妆花”的手艺,人称为神手,也因为这手本领,而家业兴旺,还娶了个可人的娘子,算得上是人生赢家。
前年江宁内织染局要供应上用缎,因为人手不足,就把一部分工作外包,杨家先是做了总商,再去向外发包,董小五就成了承包商之一。原本这也是江宁常有的事,董小五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生意赚头很大,唯一一点就是得代垫本钱买丝买染料,最后结算。
他包下的缎子数目很大,自己手头本钱不足,只能拿全部身家做抵押向杨家借款。这本来是做过两三次的生意不成问题,不想缎子织好后,迟迟拿不到工款结算。讨要工款时反倒被内织染局的兵丁打了一顿,随即塞到牢房里,通知了家里,董小五所织贡缎质地有差不合上用,必须包赔。
人进了班房,拿不到工钱还要被要求赔款,杨家又来逼债,一夜之间董家就从殷实人家变成破产者。儿媳妇被拉到杨家去做工,后来据说投了井。老妇人无家可归,沦落成了乞丐。从那天起,她就从未停止过四处上告,主要就是把儿子救出来,再讨一个公道。
那名叫韩奎的锦衣官与董小五换贴,因此对老妇人很关照,否则她也活不到现在。只是官司的事,韩奎就帮不上什么忙。董家的户籍在江宁县,杨家人在上元县,事情又牵扯到内织染局,于是就被来回来去的踢球。
从江宁踢到上元,再从上元踢回江宁,乃至应天府和刑部都察院都去过。这次靠骂官来递状,已经是走投无路之下的选择,如果再没有地方接状纸,老人多半就只能一死了之。
看着这状纸,范进不由又想起了桂姐。由于跟她不熟,对她的情形就没问,不知现在怎么样。这家人的情形跟她差不多,唯一不同就是女主人更烈性一些,选择了自杀而不是继续受辱。表面看起来,这案子只是牵扯到杨世达,仔细看就能发现,背后的问题还是内织染局。
这个机构专门负责织上用缎,包括宫中的绸缎,龙袍外加上百官诰敕所用的绢。属于宫中直辖机构,不归地方管,直接对镇守太监黄恩厚负责。就算明着硬吃硬拿,地方官府也不好干涉,主要是管不着。黄恩厚的地位与应天巡抚平起平坐,属于南直隶最高决策者之一。县官连这个衙门的大门都进不去,这种状纸不接,其实非常正常,接了实际也没用。
徐六道:“姐夫,那老婆婆好可怜的,你应该帮帮她。”
“是啊,我知道我应该帮她,问题怎么帮啊?”
“我想想……”徐六咬着手指想了半天,忽然道:“有了!我去让爹爹去找黄太监,让哥哥砸了内织染局衙门,给老婆婆出气。再让他把老婆婆的儿子放出来,不许再难为他。”
“国公爷若是喝了酒骂黄太监一顿,他确实一点脾气没有只听听训,可问题是,没意义啊。对老婆婆来说,她挺好的家忽然败了,家里死了一个人,儿子在监狱里,这不是骂一顿的事。其实说到底,就是太监勾结了地方的豪强谋人家产,夺人财物之事。那人既称神手,手段必是高明,不可能织出不合用的缎。再说即便真不合用,也该把缎子还给人家,哪有就地扣下的道理?所以这很明显就是故意的,放人这事……惊动国公爷就不好了,我自己来吧。”
“姐夫,我……我可以帮忙的。要不我去找黄恩厚?”
“找你个鬼!”范进拍拍桌子,“他那儿子什么东西你不知道啊,虽然你是国公之女,对方不敢乱来。但那种狂徒,也是不见为妙!”
“我只是想帮姐夫的忙啊。你和黄恩厚又不熟,如果他不肯听姐夫的话,可该怎么办?”
小丫头低下头,在那里小声嘟囔着,范进只好又来哄她,“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是呢也不是事事都要你出面才行,你姐夫还没那么没用。今晚已经这样,明天不许再熬夜了。不管是弄帐也好,还是办这事也好,姐夫自有分寸。如果以后有什么大事的时候,我一定请六妹出头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