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自尽?”
范进道:“弟子也在纳闷。花老纵然气他娘子瞒他消息,让他错过夺情之争,也犯不上寻死啊。难道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不想受病痛折磨,所以一死了之?”
“若是这样,为师就不必这么急着找你了。快看看这个。”
说话间,侯守用将一份奏章递到范进手中,“幸亏花老平素朋友不多,为师与他甚为相得,住的又近,所以沙娘子先来找我。这东西一旦落到他人手里,就麻烦了。”
范进展开奏章,见是花正芳上的一道遗章。他就是在写完这道奏章之后,悬梁自尽的。奏章上的字迹略嫌潦草,与老人平日里工整的书法大不相同,显然其在写奏章时,身体不似平日那么灵便。到奏章最后部分,更是字迹潦草,有些地方还写了别字。看的出,他在书写最后一部分文字时,身体其实已经到了非常痛苦的地步,完全是强撑着,把奏章的最后一部分完成。
范进可以想象出当时的情景: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先是和妻子发了一通脾气,又不知走了多久,早已被病痛折磨而濒临崩溃的身体,无法支撑他长时间的行动。等他来到城隍庙,看着杨继盛神像时,身体想必已是难以维持。人在那种时候,精神是很容易出现幻觉的,看着杨继盛神像,说不定就会产生与忠臣魂魄交谈的幻象。
本来花正芳就是一个严苛又有些偏执的人,做了多年言官,对于工作以及信念的维护,已经超过他对生命的重视。平素里便不是很受欢迎的人,在被疾病折磨的时刻,更容易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孤独的侠士。在那间庙里,他肯定是把自己当成了不畏权奸的杨继盛,所以写下这份奏疏之后,以最为壮烈的方式,向着不可能战胜的目标发起最后一次冲锋:死谏天子,尸劾张居正!
这份遗章,是对张居正的弹劾。其中既包括对张居正不肯丁忧的大力抨击,也有对他上任以来,任用私人,起居奢靡,独霸朝纲目无君上的弹劾。老人在平日里就有不少对张居正的不满,但是总归是考虑到朝政需要张居正维持,很多事没有说出来。或许在他看来,张居正虽然不好,但是眼下是最不坏的那个,除了他就没有更好选择,只好忍下来。
但是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尤其是得知邹元标、伍惟忠因为反对夺情即将面临廷杖时,老人选择了爆发。大概是接受了错误的消息,以至于在花正芳的认知里,邹元标被捕要吃廷杖的原因是触怒权相而不是太后,所以对张居正最后的耐心也失去了,把所有的不满一发说了出来。
文死谏,武死战。
这话说说可以,真能做到的大臣凤毛麟角,花正芳这份奏章一上,无疑要开大明一个先河。自己千防万防,好不容易把焦点分散掉,又会马上被他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从而前功尽弃。
不管他说的是否有道理,以自杀的形式弹劾,张居正的日子只怕是好过不了。再者他上面说的都有理有据,证据详实,张居正的不检点处,基本都被曝光个干净。这些问题,有些是小问题,比如张嗣修中榜眼。但有些则是大问题,或者说未来会成为大问题的隐患。比如张居正的奢靡,张居正家里使费无度,歌舞宴会通宵。再比如张居正任用之人私德多有不检,贪墨之风盛行等等。
这些事很多属于看破不说破,以眼下大明官场的客观实际,大家比拼的就是下限而非上限。既要完美无缺,又要肯对张居正俯首听令,还能有用的人本就不多。何况张居正搞的新政严格说,有些急功近利,太急于求成,用的人就难免手段有瑕疵。单纯意义上的好人,未必肯为张居正服务,再者也未必有用。要用人,就得接受他们有污点,否则就会无人可用。这种想法可以理解,但拿不到台面上说。
这些东西拿到皇帝面前,当下或许不算什么,但是皇帝会长大,一如人心会变。等到未来会怎么想,就很难说。以当下而言,这份奏章一上去,张居正再怎么想回朝也办不到,丁忧之后是否能回阁办差,都在两可之间,这对范进来说,自然是不能接受之事。
他当下把奏章一合,“这份奏章不能递上去。”
“为师也知道这奏章不能递,但是该怎么交代?这事瞒不了多久,一会就会有本地的巡城御史过来。言路上用不了多久也能知道消息,一个言官吊死在杨忠愍庙里,必有缘故,那些言官可不会放着这事不问。这份奏章内容虽然没人看过,但是确实有人知道有这么一份奏章,你要光想把它淹了,可不容易。为师的谋略不及你,这事只能你来办。”
范进心知,恩师如今也是江陵船上人,自然不希望这船翻掉,也未必真是无计可施。但是这么大的事办下来,与张居正牵扯太深,未来一旦事败,也会成为仕林公敌。侯守用和张居正的交情还没到这个地步,换句话说,就是犯不上为张居正拼这么大的命,把自己拉来,实际是希望自己顶锅而已。
虽然看出其用心,但是范进并不想推辞。这么大的事,张居正肯定要知道,更会知道是谁替他解决了这么大的麻烦。在顾实上本参奏张居正的前提下,自己为他做这么大的事,不信他没有触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