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父子 (四)
山溪清浅,纵然起了滔天巨浪,很快也能平息。
而岸边的四人,一直到出了燕然山,心情依旧无法平静。
正所谓,人不愤青枉少年。
眼下四人当中年纪最大的柴荣,不过才二十七八,又没有经历过官场的蹂躏和打磨,心中自然棱角嶙峋。年龄最小的郑子明,此刻满打满算顶多十七岁,放在后世还在读高中,更是心中藏着一把万古刀。(注1)
然而义愤归义愤,此刻四人心中所想,却不尽相同。
柴荣和赵匡胤二人俱出自将门,亲耳听闻或者亲眼目睹过,武夫们在前线出生入死,却被冯氏这种把持了舆论的政务的“书香世家”吹毛求疵,百般刁难。因此心中想的多是如何改变这种不公平状况,让将士们作战时不用总是留着一半儿力气照看身后。
而韩晶此刻所想,却是自己的父亲和叔叔们,与冯氏一门到底有什么分别?所谓幽州韩家,与汴梁冯氏,本质上是不是天生的同类?
至于宁子明,则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的那个在记忆中根本看不清模样的父亲石重贵。想起了自己从昏迷中醒来后,所听到的有关昏君石重贵的一切传闻。骄傲自大,刚愎自用,明知道实力不济,却坚持不肯继续向契丹人屈膝。明知道战事越来越艰难,却依旧不努力去整饬武备,训练兵卒。明知道宰相冯道一心主和,还依旧对其信任有加。明知道杜重威和刘知远都起了异心,却始终听之任之……
他究竟是好高骛远,还是有志难伸?究竟是昏庸糊涂,还是空有一腔热血,却无奈于四周围冰冷的现实?自己千里迢迢前去相认的行为,是不是过于鲁莽?先前将他偷出来藏到江南隐居的打算,是不是一厢情愿……
当少年人学会了思考,他们的成长便开始加速。
古今中外,莫不如此。
虽然有时候,思考会令人形神俱疲。
几乎在短短的几天内,四个人身上便起了脱胎换骨般的变化,无论精神、气质还是外貌,都跟进入燕山之前大不相同。沿途把守要塞、关卡的兵丁,即便对着画像,也很难将现在的他们和原来的他们联系在一起。
不过,所有成长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刚刚出了燕山没多远,韩晶就在战马上打起了摆子。额头烧得如同炭火一般烫,露在衣服外面的手背和小脸儿,也如同离开了水面的荷花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了下去。
“不好,是金疮痉!”赵匡胤一把将韩晶扶住,纵身跳下了坐骑。“那伙四下打草谷的强盗分明还未开化,吃饭、割草和杀人,用的都是同一把刀子!”
“啊——?”其他五个人大惊失色,赶紧纷纷跳下战马,背靠背围成了一个圈儿,将赵匡胤和韩晶两个围在了正中央。
到了此刻,赵匡胤哪还顾得上什么男女之大妨。从腰间拔出解刀,用衣襟里侧的软布擦了擦,一刀切开了韩晶的衣袖。
定睛细看,他立刻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见韩晶露出来的左臂早已肿成了青黑色,晶莹透亮。数日前自己亲手包扎的布带上,脓液夹着血丝,正在一圈一圈儿地往外渗,被寒风一吹,恶臭扑鼻!
这可不是什么好预兆!赵匡胤深吸一口冷气,虎目圆睁。身为将门子弟,他清楚地知道,每场恶战下来,真正死在阵前的,不过是战死者的十分之一二。其余十分之七八,都陆续死于后几天的失血过多,或者伤口感染化脓。
而此刻,大伙刚刚出了燕山。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甭说找不到高明郎中,即便有扁鹊和华佗在场,也凑不齐足够的救命药材!
“大哥,我是不是要死了?”韩晶虽然烧得迷迷糊糊,却尚未完全失去知觉。感受到手臂处传来一阵阵清凉,努力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线,痴痴地看着赵匡胤,低声说道。
赵匡胤听得心脏一哆嗦,咬着牙用力摇头,“没,没有,你别瞎想!只是伤口受了风。很简单的事情,等找到合适落脚地方,给你熬着药汁清洗几遍,就能快速好起来!”
“那,那就好!”明知道赵匡胤是在安慰自己,韩晶的脸上,却依旧涌起了一抹开心的笑容,“我不瞎想,我会尽力坚持到底。大哥,我姓韩,家在幽都城内仁寿坊,紧挨着南枢密院衙门。我阿爷是辽国的大官儿,不是,不是什么富商!”
“我,我知道!我先前就看出来了!你不说,肯定是有自己的苦衷!”赵匡胤听得心中一阵阵刺痛,点点头,大声回应,“别瞎想,真的。我一开始,不也没告诉你我阿爷是汉国的高官么?还有老大,他怎么可能跟陌生人一见面,就告诉对方自己是枢密副使郭威的义子。还有,还有老三,他也没说他是前朝的皇子,不是么?你真的别瞎想!咱们一开始,就没有谁在乎这些身外的东西!”
“我也不在乎!”听他说得如此干脆,韩晶笑得愈发放松。歪着头,继续低声说道:“我,我跟着你们去辽东,不是,不是为了帮三弟的忙。我,我只是舍不得你,又,又没脸皮直接说出来!赵大哥,我,我真的喜欢你,从一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