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定是本朝任期最短的贵人,只十天。
十天之后,新的礼法公布,其中也包括了后宫规制。于是,我从陈贵人,又变成了陈贵妃。
名号换了一个,行头换了一身,生活的本质没有变化。
大业二年四月,我们回到新建成的东都洛阳,其后的几个月,当时圣驾入城的隆重仪式一直是洛阳人口中津津乐道的话题。全副的仪仗都是按照牛弘等人考据周礼之后新制的,亦有不少折中,但总体来说,恢弘如梦境的场面大约正是杨广心目中大汉盛世时应有的景象。
其实我也喜欢,没办法不喜欢,那样华丽的景象,各种锦羽制作的仪仗仿佛霞光一直延伸到天尽头。
大家都喜欢。
所以我不知道这对不对。就像新年的礼花,每一年敲钟时分,爆竹四起,在那么短短几分钟里,数十个亿就那么灰飞烟灭。可是大家都高兴。没有了那些噪声和硝烟,就觉得年少了点什么。
“太奢侈了。”我轻轻地说。
没有人听见我的话。
杨广不在我身边,不,应该说,我不在他身边。这样的场合,在他身边的女人当然是萧皇后。
我遥遥地望着他们。我感觉到萧皇后的目光。杨广没有在看我,但她在留意。自从我被册封之后,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微妙地变化。没有实迹,也不需要,我感觉得到。
名分是重要的,尤其于她而言,至关重要,因为她所拥有的不过这一样。现在我的名分距离她不过一步之遥。这一步所碍的,是杨广当年对独孤皇后许下的诺言,但萧皇后对这个诺言,只怕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如果杨广一定不肯遵守,那么又有谁能约束他?我能想像得出来,萧皇后患得患失,加倍忧心。
这时候,她又失掉一个儿子。
我对杨昭印象不深。他自幼在宫中长大,我入宫时他还是个安静的少年,却已经结婚出宫。杨广出巡时,他留守大兴,我们难得见面。我只记得他的眉眼酷似他的母亲,还有微笑也是。
杨广和我很少谈论他。我不大能理解他们之间的父子感情,杨昭出生的时候,杨广才十五岁,叫我看,他们更像兄弟才对。但他们父子的关系,大约和当初杨坚与儿子们的关系类似,父亲总该是严厉的,是威仪而不是直白的舔犊之情。但感情总是有的,就像他对萧皇后,即使没有爱情,总有家人的感情。他们是一家人。
杨昭死后,杨广很难过,现在他不必再端,悲伤是坦露的。
但他的难过,不及萧皇后的十一。
我去看她,她哭到无法起床,一句话也不肯说。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将心比心,如果我失掉宝宝,不不,光是想想这个可能性就能让我崩溃。
第二次去看她,她在吃药,虚弱地跟我客气。她的一个年轻堂妹陪着她。她床头堆了一些物件,白玉佩、腰带什么的,都是杨昭以前用过的。景象刺目。一个年轻人死去,他的母亲面对他的遗物。我替她落泪。
“姐姐,你要保重。”
我实在不知如何安慰起,什么话都多余。
萧皇后点头。
“至尊,”她说,“你多费心照料——他也一样难受。”
这句话听来说不出地别扭,其实那是他们俩的儿子,他们俩拥有的共同悲伤。这种时候,本来应该他们俩互相支撑,分担。她却委托我。但是我又说不出回绝的话。
“姐姐,我……”
萧皇后将手按在我的手背上,和从前一样温柔。
“我如今这个样子,至尊……他又听你的话。就算你帮我。”
她说得真是委婉,我却觉得尴尬,尤其觉得自己像插在他们之间。
“姐姐……你要多保重。”
“我会的。”她说。
萧皇后的堂妹送我出来。她很年轻,才十六岁,生甜美的圆脸,有一双警觉的眼睛,看着我的时候刻意保持距离。她还不懂得像她堂姐那样掩饰自己。
我对她说:“如果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话,我一定尽力而为。”
她立刻回答:“不,没有。有劳挂怀。”
回瑶光殿,杨广坐在那里深思,手里依然拿着书卷,但根本未在看。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头搁在他肩上。
他放下手里的书,揽住我的肩。我知道他心里悲伤,我感觉得到。
他问:“你从她那里回来?”
“嗯。”
“她还好吗?”
“她很伤心,脱力,看起来憔悴许多。”
他不响,过一会,叹息,“也难怪她,她一向最喜欢阿昭。我想不到会这样,当时阿昭不想回大兴,是我要他回去,如果多留他几日就好了。”
我握牢他的手,“谁也想不到。”
杨昭死于由东都返回大兴的路上。旅途劳顿,中暑,救治不及,一日就去了。
“阿昭很好,很懂事。”他又说。
我说:“嗯。”我知道他只是需要一个听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