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末,我们终于抵达了洛阳。
也许是觉察我们这些养尊处优的宫眷已是憔悴不堪,隋军传下晋王谕令,将我们安置在洛阳城一座废弃的寺院中,歇息数日,等待船只来接我们,沿黄河西行,前往大兴。
旧陈的朝臣们却没有此等待遇,依旧沿陆路而行,听说,已有体弱的官眷经受不起,在路上死去。
这样的消息也不过令我们彼此唏嘘一番,亡国有如覆巢,如此境地,谁又顾得了谁呢?
傍晚,有人抬来了热水,让我们这些公主和居高位的嫔妃们洗个澡,这却是久旱逢甘霖一般的难得享受。
浴盆不过几只,只得轮流地洗浴,从前我们这些人谁又和谁共用过一个浴盆?眼下也顾不得了。一时又有人争着该自己先洗,一时又有人指责里面的人洗得太久,吵吵闹闹,倒也是久已未有的热闹。
好不容易轮到了我,刚要进时,忽然有人插队,却是比我小一岁的十公主陈姝,硬生生挤在我前面。
我忙道:“是我在先。”
陈姝挑了眉,还未开口,已有人在旁边冷笑道:“谁说你在先?明明是阿姝在先,好个不懂规矩的!”
我一转脸,见是陈姝的生母李美人,心下明白了几分,本来不想多做计较,退一步息事宁人罢了,谁知偏偏她又多加了一句:“果然是个没娘教的!”
她言语里扫上了张丽华,却叫我忍无可忍,本欲退开的脚步一顿,回头怒视她道:“你说什么?!”
她被我的样子吓了一跳,不自觉地畏缩了一下,然而立时回过神来,昂起脸来道:“我说什么?我说你是个没娘教的!哼!你以为你还是从前那……”
我二话不说,抄起旁边的一盆冷水,就朝她兜头兜脸地泼了过去。
李美人一声尖叫,“反了你了!”朝着我便扑了过来,我往旁边一闪,她收步不稳,摔倒在地。她一时没起来,便坐在地上哭嚎。
我实在没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陈姝见母亲吃亏,一巴掌挥过来,我躲闪不及,肩头叫她撩了一下,虽然不重,但我此刻早已经豁出去了,索性是索性,总不能叫人白白欺负,抬手便要还她,却被人挡住。
“轮得到你对你姐姐动手吗?!”陈琼拦在我面前,呵斥陈姝。
陈琼终究长了一辈,陈姝迟疑了下,没敢再动手。
李美人跳起来,还要再理论,陈琼抢着开口道:“闹吧闹吧!我看你们还有几日可闹?如今已经是这样了,只有咱们这些人作伴,不说互相帮衬着,自己先闹起来,也难怪咱们会落到……”她声音一哽,说不下去。
李美人怔怔地看着陈琼,一时无言以对,待要开口,早有人过来劝着拉着她走开了。
陈琼吸了吸鼻子,回头拉了我一把,道:“走。”
她走得飞快,竟将我带得有些踉跄,走到院子里,她方才放开了手。我望着她一动不动地背影,轻声问道:“你生气了吗?”
陈琼仰起脸来,望着已沉暮的夕阳,摇摇头说:“我没生气,我只是……只是伤心。”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也有我的不对。”
陈琼回头看看我,“不,不怪你。”顿了顿,忽然笑了起来,道:“可我真没想到,你会那么厉害!”
我想着自己刚才的模样,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好不容易停住了,想想又笑,直笑得眼泪也流出来,流出来,一颗一颗地滚下来,止也止不住。
陈琼走过来,抱住我,她的身子也在微微颤抖,我们的泪水混合在一起,尽情流淌。
此刻我才真切地体会到,原来过去的两年里,我是如何地受着张丽华的呵护。而陈朝对于我来说,便如张丽华一样,虽然我心里始终无法确定它的地位,然而如我这般失去了故国的女子,便是失去了最重要的依靠。
失去了国,也失去了家,如今我所剩的唯有我自己。
住在这寺院里,反倒不像在山野中,还能出门去走走,整日只能在院子里溜达,顶多站在大门口张望几眼。
然则我发现每次我这样做,都会发现外面有更多的人在朝里面偷偷窥视,偶然间视线相逢,便会听到一阵骚动,那些人兴奋地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让我觉得自己活似一只动物园里的猴子,窘迫无比,忙不迭地退回来。
但就目光所及,这洛阳城可真是够破败的,和我想像中的煌煌古都差距太大了,慢说和《清明上河图》中的汴京城繁华相比,就算是我印象中路上经过的许多小村落,房舍也还要齐整一些。
听陈琼说起,这一处洛阳城本是北魏孝文帝所建。经她一提,我总算和脑子里零星的历史知识对上号,如此说来,这洛阳城在五六十年前的魏末就毁得差不多了,也难怪如此不入眼。
这下子,便连想法子出去游览一番“古迹”的念头也打消了一大半,只得整日窝在房里和陈琼她们作伴。我从墙上抠了块石灰,在地上画了格子,又做好一堆阄儿,想拽着她们玩跳棋,她们两个都是满腹心事,谁也不理会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