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这是他过去想都不敢想的安宁与幸福,童年时与娘亲住的那间远离兰府主院的破落小屋,蓦然间浮现……
……夏季整晚地被蚊虫叮咬,娘亲去向大娘要草药熏香,表面端庄的大娘总是巧言推脱,去向其她姨娘借,就会遭受一顿冷嘲热讽,冬季,寒风呼呼地从窗缝灌进來,而唯一暖和的被褥,都被娘亲让给了自己……
……每逢兰氏一族举行祭祖典礼,或者逢年过节宴饷聚餐,除了年龄最大的堂兄兰展轩,其他兰氏的孩子都跟他差不多大,但是他们都不理他,如果不幸跟他的坐席连在一起,就会很嫌恶地想办法换位置,他经常听到他们窃窃低语,他是贱奴之子,他的娘亲是被好多男人糟蹋过的低贱胡姬,说不定他也是野种……
世家大族的兰氏,联姻的都是豪门贵戚,所以,兰氏这一代的孩子,生母几乎都來自门阀士族,只有他的生母,如此的低贱,如此的让人笑话,一个被人卖來卖去、倒手多次的舞姬……
他卑微的童年,结束于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如死鱼般翻白的那一刻……
是他亲自下的毒,看着娘亲那双透澈晶莹的琥珀色眼睛,逐渐地无神,逐渐地失去焦聚,他忍住沒有哭,那一刻,十岁的他有一种连自己都吃惊的冷硬,他只是轻轻地伸出手,替娘亲阖上了死不瞑目的眼睛,
那种令他自己有时都陌生的冷硬……譬如第一次娶沈如湄,新婚之夜,他的残酷和毫无怜惜……对于沈如湄身上那种贵族千金的优越感,他不知为何,有天然的憎恶,所以,尽管新婚妻子这样秀美,他却从一开始就对她沒有温存……
然而此刻,听着心爱的女人,这样美好的憧憬,看着心爱的女人,这样柔美的容颜,想到她巨大的肚子里,正在蓬勃生长的生命,
他忽然觉得自己多年的冷硬,在一点点融化,一点点冰释……
“韶云,到了大漠,你就是汗达哦,你要做好准备,会接受很多人的挑战……”
耳畔,她悦耳动听的声音依然缭绕于幸福的憧憬,
他轻轻睁开眼睛,对她泛起最温存的笑意,那刀刻般深邃的笑纹,在他微微塌陷的瘦削面颊,缓缓延展,缭绕的雾气让他的容颜迷离而深幽:“汗达是什么,”
“汗达,就是你们中原的驸马,回到大漠,我可是伟大的扶日可汗的独生女,是最骄傲的公主,我们疏勒人的习俗可跟你们汉人不同,公主不是由皇帝赐婚,而往往是比武招亲,只有草原上最强悍的勇士,才可以娶到最尊贵的女人,疏勒勇士们一看他们的公主,被一个瘦骨嶙嶙的中原男子娶了,肯定要不服的,会有很多勇士络绎不绝向你挑战的……”
听了这样的话,忽然就有热血激荡在胸间,他凝视着她:“舒雅……今日那一战,我若不是手无寸铁,碧霄宫七个杀手围攻我,我亦能坚持半日……再多的疏勒勇士我也不会怕,舒雅,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把你夺走……”
那激荡在胸间的热血,突然之间,像失控的活物,冲涌到咽喉,他只觉一种从未有过的剧痛,从全身每一寸骨头迸发,咽喉里一股热辣辣的气流,猛然喷薄,
一片耀眼的血光里,他只听见一声惊恐的惨呼:“韶云,,”
他最后的视野里,只看见那双如梦如幻的绝美紫眸,就像几年前在掖廷诏狱受刑那样,一直一瞬不瞬凝视他,从那以后,暗无天日的刑讯室里,紧紧凝视他的紫色眼睛,就再也无法抹去,直到他生命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