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名涛苦笑:“比起前任甘大人,那真是‘不同寻常’。”
“我非调笑。陕西遍地是贼,单靠一个制府,救的了东边救不了西边,我只是觉着,这孙大人的作风,真是要做番事情。”
郭名涛沉吟不语,这时两碟夹馍端上来,他却无心去尝,等路行云狼吞虎咽吃了一个后方道:“你所言是严查羡耗银的事?”
官府征收银两后要熔铸成统一规制的定银,过程中免不了损耗浪费,所以又会向百姓征收一笔补钱,称为“羡耗银”,又称“火耗银”。这之中人为可操作的空间很大,也成了很多官吏贪墨的途径。
郭、路两人久居官场,虽不曾目睹参与其事,可私底下也没少听说。各个部门有各个部门捞钱的法子,诸如此类的黑幕在当下早已成了官场人人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这也算是,军门对此严查,已有几个倒霉蛋遭殃。”路行云又吃了一个夹馍,“这一两银子的损耗看上去极小,但成百上千两堆叠起来也是个大数目,你知道何守谦吗?”
“呃……”郭名涛苦苦搜寻脑海中的记忆,“哦,是那个署泾阳县事庆阳府推官?”
路行云嚼着夹馍说道:“是啊,内幕有人跟我提起过,这姓何的暗地里每两银加收五分,这几年收了稅银二万多两,多收羡耗银近千两。又指使衙役动秤每两比寻常重三分,称的时候又抬高六七分,最多每两重一钱。这般加在一起,你说他黑了多少?”
郭名涛愕然,盯着他道:“你此言当真?”
“**不离十,我有个堂兄就在泾阳当差,耳闻目见多了。”路行云神色如常,显然早已习惯,“姓何的在西安左布政司里有交情,按察司里也有点人脉,在庆阳府是一霸。”言及此处,抄手夹起个夹馍,在郭名涛眼前晃了晃,“然而军门一上台,就开始严打官吏贪墨。他受圣上所推,一本奏折上去,直达天听,谁人嫌官长会与他对着干?西安府几乎成了他一言堂。姓何的或许听到了风声,颇有不安,嘿嘿,其人下场如何,我等可拭目以待。”
郭名涛没有理会他的举动,沉浸在思考中,俄而想起一事,以手轻叩桌案道:“你这一说,这我倒想起来了,这段时间布政司里如火如荼另一件事便是清屯。军门把手插到这里,也有深意。”
“那可不。”路行云将眼一翻,“你就在照磨所任职,反应太也迟钝。想想看,就你那些上司,都是抽一鞭子走一步的主儿,怎可能一下勤快备至。我听说税课司、仓和库、架阁库里边的人都动起来了。”布政司里照磨所主责便是检查办理有关人事、土地、赋税和兵役,税课司、仓和库、架阁库都也是与清屯课税密切相关的部门。
郭名涛脸色微红,真有几分惭愧,他一向做事踏实认真,却很少去想做这件事的意义。在这点上,路行云的心思比他活泛得多,经常能举一反三。
“依我看来,整顿吏治是对内,清屯课税是对外,两者殊途同归,最终目的都只有一个。”路行云说着,看了郭名涛一眼。
郭名涛勤恳,但思维也很敏捷,立时明白过来,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说出了两个字——
“军饷!”
“措兵难,措饷更难”,这是崇祯亲口对即将上任的孙传庭说的话。
国事蜩螗,内外交困。随着卫所兵制逐渐凋零,募兵成为明军兵力组成的主要来源,以募兵填补空额已成各地的通行做法。募兵成本远高于卫所兵,不但要给兵士提供甲束或战马,募兵年饷银到崇祯年更已增达每兵十八两,同时增加的还有年例银等。且因边方缺粮,不得不加补以折色。如此累加,拖欠军饷是必然的。到了崇祯年间,京运银拖欠总额已经多达千万。在此情形下,各地明军战斗力可想而知。
卢象升奏疏中言道:“各军兵虽复摆墙立队,乘马荷戈,而但有人形,全无生趣。况时值隆冬,地居极寒,胡风朔雪刺骨寒心。微臣马上重裘,犹然色战难忍,随巡员役且有僵而坠马者。此辈经年戍守,身无挂体之裳,日鲜一餐之饱。”足可见其凋敝。
孙传庭凭着一腔热血只身走马上任,所得到的承诺只不过一句“一岁军饷六万两”。有钱才有兵,孙传庭没有钱,但他有权,利用手里的权力来筹措组建军队所必需的资本是他唯一的选择。
耳边忽然穿来“吱呀吱呀”的声音,有人上楼。再听此脚步沉重,走得甚急,郭名涛与路行云敢肯定,上来的是个习武之人。
来人一照面,三人同时笑了起来,原来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巡检司的老王,这几天负责带着皂吏差役监察西安各地段城池的修葺进度,今日正好巡查到了瓮城的这一段。
老王虽是不入流的武职人员,但因是地头蛇,平素里与郭、路二人常打交道,郭名涛也不管他身上汗如出浆,臭气熏天,亲切地招呼道:“老王,来来,咱们凑一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