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得没了追究的兴致,把记录板扔在台上悻悻说:
“哼,赶明让我妈在我衣服上都绣上字。你接着记录数据吧,我有事出去一下。”
惊魂稍定的老靳靠着架子喘气,谨慎地目送同事离去的背影。等那背影消失在门口,他喉结滚动着咽咽唾沫,挪动脚步来到实验台边,把自己的记录板和笔轻轻放在台上。这是个下意识的动作,他一直目不转睛直勾勾盯着的,是那根废弃的笔——这些东西是所里批发来统一配给的,谁和谁的都一样,他却好像没见过似的,眼巴巴瞅着,好像看漏一眼它就会长腿跑了。突然,他眼中爆射出老鼠看见花生般的精光,锐利地再望门口,好,没人,随即出手如电,将那垂涎多时的笔抓在掌心。
“你又在干什么?”谁知小梁去而复返。
他立刻将双手背在身后,这次脸倒是没有红,反而发白了。
好在小梁没多大兴趣知道答案,只是站在原地侧侧身子歪歪头,往他背后探看,无果后厌烦地皱起眉头:
“领导通知,一会儿下班以后,有个自助餐会,全所的人都必须到场,欢迎一个新来的专家。”
自助餐会这种事,其实无须强制参加,老靳是绝不会漏掉的。他唯一略感失望的是:原来不是到这儿就吃啊。
因为是欢迎性质的餐会,自然不能找那种三十块钱吃到死的小地方。全研究所的人乘着所里公派的大客车,不在少数的有车族也用私家车载了几个暂时无车的同事,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到了走高速二十分钟车程的豪华度假村。泊好车后却没有径直杀奔餐厅,而是闯进一间大型会议厅,进行餐前动员。
不是马上吃也好,老靳自我安慰着。刚才是坐大客车来的,现在还有点晕车,如果立刻进入状态,想必会影响这一顿的质量和数量。他也知道私家车更舒服,却不敢想蹭同事的车来。因为他不属于暂时无车族,而是永久性无车族。在认清这一点前,他也曾努力地想着“拼了”,然后硬挤到人家车上——当然,只是想想而已;而现在,连这种妄想也不敢尝试了。
他一边用力呼吸着空气以缓解晕劲儿,一边斜眼盯视着厅门外相隔一条走廊的自助餐厅。穿着统一制服、进进出出忙碌着的服务员,让他心中涌动着无限希望。他就这么希望着,默默地在领导的讲话中煎熬,然而,领导的讲话一向长到,他若再看那边就要落下斜视的毛病了。
他挤挤眼睛,休养生息地窥伺起会议厅的内部。落地窗,曳地的红绒窗帘,垂下大红幕布、镶金边的演讲台,就是在这儿排一出晚会,也是绰绰有余。被这样的气派惊到的同时,他也悄然欣喜:从这间大厅的规模,可以想见对面餐厅的排场。而自助餐的菜色,总是和排场挂钩的。也许有那些平时不常见到的东西,比如厚一点的肥牛,大片点的土豆等等。毕竟,三十块钱的自助,他也从没舍得吃过。
领导的讲话还在继续,终于从云山雾罩的开场白转到实质性的内容,开始介绍今天的主角了。这位专家的资历一经罗列,立刻引得人群中一阵低呼抽气的骚动。气氛的异常,让老靳警醒过来,他突然发现自己置身在人群中,前后左右都是人,是的,芸芸众生——这写在纸面上只是个词汇,只有当你的脑袋和一群黑脑袋堆挤在一起分不出谁是谁的时候,才能真正体会这个词的含义。他喜欢这样,因为上面的人偶尔扫下一眼,不会注意到他;他也讨厌这样,人多让他紧张。非常奇怪,之前遥望餐厅时,他甚至没有感觉身边有人,那时的视线似乎具有穿透力。
不再具有穿透力的视线,随大流地望向台上,讶然发现所长身边站着一个陌生的体面男人,是真的体面。他身量很高,身材很好,肩宽,胸厚,套上西服就像玻璃橱窗里的模特;一双睿智而平和的眼睛;眼角的鱼尾深刻而均匀,开花般的好看;一笑时嘴角牵延出两道细纹爬上面颊,一片华光。
这些细节老靳都看不见,他看见的只是人家头上虽斑驳却浓密、在灯下反着光的一头华发。不由自主地抬手,摸摸从边境抽调来掩住中间不毛之地的一层稀薄的头发,本就佝偻的身子又矮了两寸。人家无疑具有年轻女孩们最热衷于讨论、自己却从未在照镜子时发现过的“中年男人的魅力”。而巧合的是,两人不光同为中年男人,更是同龄,五十八岁,甚至同姓。台上的人也姓靳,叫靳连城。
老靳忽然惶恐起来,他害怕这样的巧合会点醒大家,会惹来射向自己的比较目光。他小心地观察四周,却只看到这许多人仰望台上满面肃然,好像今天刚刚发现“靳”这个姓氏是多么稀有和高贵,压根忘了身边就有个同姓的人。老靳松了口气,心里却又阴郁了一块。
冗长的简介终于完了,老靳赶末班车听到几个短语,什么“与妻子定居国外”、“主持完成了多个重大的科研项目”、“重金礼聘回国”、“国际学术组织委员”、“学会常任理事”……他想不出,一个有这么多头衔的人,名片要印多大才写得下。话说回来,这种层次的人,恐怕也无须印什么名片了。
在一片欢迎的掌声中,靳专家走下神坛,在所里不同等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