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分歧
龙潭镇,栖霞山下一座繁华的小镇,往来江宁府与镇江府的要冲,所以历代朝廷一直在这里设有驿站,用以休养驿传之用,谁也不知道,这看去不起眼的小驿站里,竟然住了一位朝廷的二品大员,而且这位大员的官邸,便是在离这驿站不过二三十里的江宁城中的白马寺附近,马车车程不到一个时辰。驿站中人都是满心疑惑。
鹿传霖站在这龙潭驿的侧配房之中,背手仰望着北面的栖霞山,山上皑皑白雪尚未化尽,在这冬日的灰日蒙蒙的傍晚,这栖霞山已无半点去秋满山红叶的壮观,山中依稀可见的是栖霞寺。
这座始建于南齐年间的大寺,因梁僧朗于此大弘三论教义,被释家尊为江南三论宗的始祖。所谓三论宗,乃是渊源于古印度大乘佛教中的中观宗,由鸠摩罗什翻译《中论》,《十二门论》,《百论》流传进中国。其中教意,鹿传霖是知道的,惠鸿跟他解释过多次,一切众生智皆能成佛,只因迷故,为无明妄想所蒙蔽,所以成佛与否,关键在于迷悟。
佛理他不可谓不懂,有时候坐而论道栖霞寺的老方丈惠鸿也不是他的对手,有时候他常常玩笑道:既是一切众生智皆能成佛,那何以古往今来,无有高僧位入佛班呢?难道都是因为迷悟?既是如此,惠鸿你的迷悟又是什么呢?惠鸿总是笑而不答。尽管他也知道这里头恐怕有老方丈容让本省抚台的意思,但无论如何,论起谈锋之健,他还是颇以此而自雄的。有时候细思起来,自己的迷悟在哪里?佛家所谓迷悟,俗世所谓执著,若是都不要了执著,众生皆浑浑噩噩的过着,岂不是任人鱼肉之局?总之,佛理这东西,还是当作一个谈资来比较有趣,若是当真陷身其中,每天青灯礼佛,很有趣么?
但是如今这肃杀的冬尚未走,该来的春却还没有要来的迹象。使得他更多的不是说话,而是叹息为多。自从朝中的奥援荣禄收养心性安心作国丈寓公,自己的妹夫张之洞一门心思要做个名臣,又暗中与李鸿章较劲不敢有丝毫异动,最多只是通过妹妹的家信里稍稍透露两句京中消息之后,自己已经许久没有什么进展了。在苏抚的位子上一闷就是快六年,江苏富庶,出政绩容易,是以苏抚的位子历来极易擢升,但自己这六年来,除了前段时间妹妹从京中来信说自己有望移升川督之外,别无其他任何消息。
凭良心说,他宁愿做苏抚,也不愿去成都做那个高半级的川督。再耗几年,待刘坤一退了或是进中枢,稳当当的一个江督在手。但是这节骨眼上,却出了瞿鸿机这个王八蛋弹劾自己贪墨奢侈逾制的事情,如今他巴不得朝廷快些派人来查清楚,让瞿鸿机这个王八蛋反坐坐监去。前段时间京里来信隐约提及朝廷正有人在南京暗访,着他小心些,最好能搞定瞿鸿机,不然别说江督川督,说不定苏抚都没得做。
这不,借着春休的时机,他去了一趟常熟,以私人身份去拜谒了一次翁同龢,一是拜年,二来也是知道翁同龢于瞿鸿机的作用,希望走一下翁的路子,能与鹿私下结好那是最好。若是不能,那也实在没办法了。瞿鸿机自从劾章上达天听之后,与自己就是官面来往也少了,尽管自己是瞿的顶头上司,偏偏此时拿他半点办法也没有。
此次去常熟,一来一去竟用去了六天,去时是满怀希望,来时则是满心愤懑,见到翁老儿是年初十,从午时起,翁老儿从道光年拔贡生说起,一直说道光绪十七年奉旨荣养致仕,其间辅佐三代圣君,历英夷入寇,长毛作乱而后甘逢盛世,这一辈子的或大或小的功绩从头说了个遍,鹿耐着性子竟足足听到了申时用了晚餐翁似乎谈兴不减,鹿赶紧的抓住话缝插话进去说起了瞿鸿机的事情。却不料翁老头听到瞿鸿机三字,立时又来了兴致,说瞿是他某年某年入的门,其后历任何职,就连江西盐政司郎中事这样的芝麻绿豆大的小官职也拎出来说了一遍,怕是瞿鸿机本人也记不到那么清楚。
最后快到酉时的时候,翁老头总算是良心发现,抓住鹿传霖的手问起来意。哭笑不得的鹿只好鼓起勇气再把来意重头说了一遍,翁老头一番话总算是说到了重点:“鹿中丞百里来看翁某,翁某是心存感激的,鹿学政虽是我的门生,但翁某不护短,这其中的误会是有的,子玖也提起过,大致是办学的算法不同,既是中丞有意为江苏的圣学传宏而有惺惺之意,子玖那边我自然是要分说的。就是皇上那头,翁某也有书呈委请中丞代转呈奏皇上,想来皇上也乐于见我江苏一省抚学两相和谐的。中丞但就请放心吧,此事翁某一力承担了。”
鹿传霖看他话里意思,还有继续谈下去的谈兴,打着哈欠的翁老头说起这旧学和新学的区别,体用的界限,头皮就一阵发麻,当年他的妹夫张之洞刚刚任湖督的时候,他就写过一封信给张之洞说“启沃君心,恪守臣节;力行新政,不背旧章。”这其中的关节他比谁的理解都要深刻。
旧学是用来奉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纲常的,中国这么大的天下,没有纲常就会坏了伦常,没有伦常就会乱,一乱这个国家就不得好,若是这么大的国家乱起来,要发展又谈何容易?所以旧学是不能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