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是金黄时令中最让人欣喜的一个时段。
当枯黄色彩覆盖了广袤农田的最后一个角落,天时地利只在旦夕,农民们举家相携,一同参与到这场声势浩大的运动中来,翻阅杆叶如同当年劳作的成绩单,并从中收获喜悦。它是“丰收”最重要而不可获取的环节,更如同是自然对劳动者的艰巨考较,需要付出无比辛劳来换取累累硕果。
当一伙人将自家承包地上的苞米尽数掰掉之后,剩余的干枯玉米杆子迎秋风挺立,或弯倒在泥土中,遗留于天地间。这一切对于他们而言已经不重要了,那么接下来的额外一道工序——捡漏——遂即可以在这片地界上展开。
也许“捡漏”的做法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定义为“占了他人的便宜”,但绝不是所谓的“偷”。这个行为已然得到了所有农民的认可,成为传统惯例,秋收的重要组成部分。
毕竟农田哪怕只是稍微宽广一点儿,从头到尾一鼓作气收完,一家好几口人都会累得跟死狗一般,这罪每年遭一次就足够痛苦,所以很少有人愿意再过一遍筛子。而如同机械的流水操作令人疲惫麻木,一成不变望不见尽头的苞米杆子使人眼晕,漏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那些被遗忘的饱满果实静静地躺在秋阳高云之下,既然主人不想再为了它们费事,不如让人捡走,省得便宜准备过冬的耗子和田鼠。正因如此,每年秋天,家家户户都盼着自己的苞米先成熟,早收完了歇个两天,即可不用再去操心,只等大面积秋收开始,他们挎着箩筐一劲儿奔漏收的粮食用力。
所以,“捡苞米”俨然成了对体力充沛的勤劳人的额外犒赏。
张父干庄稼活最是一把好手,旁的人家种粮食靠天地养,张父则不辞辛苦的“人养”。育苗翻土,锄草撒药,伏天灌溉,雨后去腻虫,一概繁琐杂项全都亲力亲为,见不得苗子有丝毫不对劲儿,每一根都在他的时刻关注下生长。悉心照顾令张家的玉米窜穗结棒最早,成熟最快,收成也相当丰厚。并且在此基础之上,张母也特意紧赶着时间秋收,为的是尽早结束,他们家能消停下来,好一门心思帮张杨大舅捡苞米卖钱。
张杨二姨家逢到这段时间,一定正忙着掰棒子打粒,何况又是她家占了大舅赖以生存的农田,农村还兴一句“娘亲舅大”的俗礼摆在面前,所以对于大姐年年为弟弟家捡粮卖钱,她们倒也没工夫不讲理,好歹岁数大了日子好了,做人竟也开始变得有羞有骚起来,没耍大脸要求分走一半。
今年还跟去年一样,张家的五亩半地率先收割,给浩浩荡荡的秋收打响了第一炮。
张家爹妈火急火燎的忙活了四天,将五亩多田地尽数收割,这期间又有三两家按捺不住也下地张罗开来,问邻居借了拖车和骡子,得洛得洛一趟趟来往小跑,运回院子的玉米在日头下闪耀橙金的殷实色泽,堆叠小山高。然而先头部队的田地通常是没人去捡漏的,所有人都在为秋收积蓄体能,自家的田都收不过来,咋能浪费在几麻袋苞米上。于是这个时候,轮到张杨他们独占便宜了。
北半球的秋日里,由于太阳直射点已然徘徊向南回归线附近,人们拥有的白昼愈发短暂,尤其中国东北所在的纬度,白天的阳光珍贵,许多不必要在太阳下进行的准备工作,农民们通常选择早起摸黑完成。
此刻距离黎明还很远。大毛楞星闪烁在黑灰的夜空,大公鸡飞扑上墙头,英俊而倨傲的蹲坐着昂起头颅,脖颈上棕红鲜亮的大毛炸开。
“狗钩钩——”
鸣啼在寒冷的空气中打着旋上升,回声飘忽坠落在空旷无边的远方。
东屋火墙残留余温,屋地中央的炭炉子时而闪一下明红的火星子,伴有极轻的劈啪声。炕梢缎子面的棉花后被裹成一个被窝,忽然微动了动,张杨额发凌乱,睡眼惺忪的只伸出一个脑袋,隔着水汽氤氲的窗户茫然的看着树影。
直到西屋有轻蹑的穿鞋下地声,屋门嘎吱开合,厨房小灶台的铁锅端上去,煤气罐“噗”的点燃了。张杨头脑清醒过来,推了身旁的韩耀两把,然后披着棉被快速穿衣下地,颤栗着蹲在炉子边穿烤热的老式厚布鞋,从大立柜顶摸索着寻到了手电筒,再次去揉韩耀的脸:“哥们儿,哥们儿!快点儿的清醒清醒,我妈饭都要做好了。”
韩耀咯吱咯吱的磨牙,一脸痛苦,在褥子上沉重的翻了个身,不想睁眼:“……不着急……再躺两分钟,我开车送你上剧院……”
“上什么剧院,开骡子车上地里捡苞米了!”张杨在荞麦皮枕头上用力捶,“起来起来,吃饭,一会儿大舅在家等着急了!”
小炕桌在炕头摆起来了,上尖儿一大盆花卷,黄豆酱拌老黄瓜丝,五个咸鹅蛋,大瓷碗盛了冒热气的糊糊粥,张母捧着一把葱花洒进鸡蛋糕,将铁勺子放进韩耀的碗里,看了他好一会儿,最后决定:“韩呐,你别去了,睡吧。”
韩耀端起糊糊粥咕咚干掉大半碗,摇了摇筷子:“不妨事,我这都清醒了。”
张母仍有些不好意思让韩耀下地干活,再当一家人看待,毕竟不是自个儿亲儿子,哪好让他遭这份罪,看他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