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相处都是越久越近,就越能发觉这人身上的缺点,只有她,总让人觉得好像一天比一天更好。这样的人简直就是画上抠下来的,张杨心里就越发觉得苏城幸运了。
九月十二号,剧院电路烧坏了,演出暂停。
来到省城这么长时间,张杨终于得到闲暇,能出去转悠了一趟了。
不走不知道,坐着电车一路瞎逛,他才知道省城原来这么大这么闹。大马路和二商店繁华热闹无比,一进去简直就晃得眼花,当然东西也十分贵,那价钱让张杨连碰一下都不敢。
而建设与繁荣又不冲突。
八四年的省城几乎一半都在施工建设,尤其是兴建的动植物公园,站在围墙外边往里瞅,一眼望不到边。记得苏城跟他说过,现在他们住的城南也要建设,将来那一大片平房是要全都推倒盖楼的。
张杨仰脸望着高耸的大楼骨架子,心里泛起隐喻的期盼——说不定将来赚了大钱,他也能住上这样的大楼了。
可紧接着他又泄了气。六块钱的工资要攒到哪辈子才能住得起楼啊。
这么混着日子,也不知道啥时候才能有出息。
张杨垂下头,别开高楼和商店,边眨巴干涩的眼睛边往家走,就听背后一阵车铃声。
回头一看,韩耀骑着二八自行车正往他这头走。
“大哥。”张杨笑着挥手,等韩耀把车骑过来,他跟在后边小跑两步紧接着一蹦,就稳坐在后座上。
韩耀驮着他往家走,边道:“在外边儿瞎晃悠啥?”
“今天剧院没事,我出来溜达溜达。”张杨道,“大哥,车站又没活儿啊?”
“没有。操,现在卸车皮的承包队都赶上他妈蝗虫了,抢不着就没钱。今天在那儿蹲一上午,就卸了一车皮,挣点钱分完都不够吃几碗豆腐脑的。”韩耀缩脖子在衣襟上蹭汗,“看来这活真干不长了。你说得对,得找点儿别的来钱道。”
一说起钱,张杨心里又惦记着楼房了,叹气道:“我也想换个工作,不想出苦力。好不容易来省城就是为了有出息,搭台子能有啥出息。”
韩耀原来就问他为啥来省城,张杨的回答总是为了有出息,这回韩耀真是忍不住了,问道:“你总说想有出息,那你觉得啥样算是有出息?啊?有钱还是当官?”
“都不是。我本来考上师范学院了,但是因为农村户口,学校不要我。你说我爸妈十几年又是借又是省的把我供到高中,最后就怨我命不好,我就得在家种地么?”
张杨越说越不甘心,嚷嚷声跟着风吹得飘忽:“要我是种地的命,老天爷干啥让我家吃那么多苦供我念书,最后把我们往死里玩!我要是本来就该种地,为啥不让我一下生就拿着锄头干活,干嘛还让我白念这么多年书!如果我是城市户口,考上师范念到毕业就能包分配,直接就有出息了,也不用像现在这样,只能出苦力养活自己。”
韩耀对上大学从来没有什么执着和期盼,也不明白张杨为啥就觉得当老师算是有出息。这年头啥叫有出息,就是挣大钱。
都说修大脑的不如剃头的,教书也就是名好听,实际挣得还没有墙根那家早点铺子多。
不过身后小孩儿气呼呼的揪着他的衬衣,韩耀也不知道怎么哄他好,想了半天只好道;“不管咋说,咱现在是没法上师范学院了,要不我领你去门口看看?”
“去哪?”
“你那个学校门口,就在昆山路,去不去?”韩耀驱车拐进一个岔道,“看完去买两个酸菜馅儿大篓子吃,啊。”
去看看……上不成看看也行啊。张杨这么一想,便毫不犹豫道:“去。”
师范学院前。
韩耀把破自行车靠墙边停住,领着张杨往大栅栏铁门里走。
收发室门卫从窗户一看,连忙跑出来拦:“哎哎!内边儿内俩民工!干啥呢!谁让你俩进来的?出去出去出去!”
韩耀一听不乐意了,“诶不是,你管谁叫民工呢?你知道我们是不是啊你就瞎叫唤!”
门卫拎着小木棍挡在俩人面前,“怎么地,说你呢,你看看你自己什么德行,破布烂啃的也敢往里走。这是学校不是工地知道不?去去去,外边儿呆着赶紧的。”
韩耀最烦别人指着他埋汰,暴脾气一上来,出手就要揍那人,张杨赶紧扯住他,“大哥算了,算了啊,咱们在门外看看就行。”
于是,下午放学的时候,师范学院大门口蹲着灰头土脸的俩人,所有路过的学生都害怕的瞅他们,人潮拥挤的路上硬是以他俩为圆心划出一圈空地。
但张杨并没在乎这些,他的目光都落在那些梦中想了又想的地方。
他在看门柱上的黑白长条校牌,刷油漆的铁拉门和红瓷砖教学楼;看着背书包出入的学生和老师;看他们朝气蓬勃的笑脸,看她们麻花辫上的丝巾。
说不定他的分数比这里的任何人都高,要是他进入这所学校,一定比任何人都刻苦,可是为什么到最后,偏就只有他不能正大光明走进校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