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谁下毒手?”韩保贞打断了皇帝的沉思。
“不管是谁,”孟昶抬起眼皮,声音沉稳无波“此事绝不可传出去。”
“这怎么行?”韩保贞涨红着脸,高声说,“若不查个水落石出,将逆贼五马分尸,臣咽不下这口气!明日一早我便奏明太保,此事事关重大,还需宰辅联合商议……不行,我要连夜赶去三署都堂!”他越说越激动,提起药箱便站立起身。
孟昶扣住了他的手腕:“大张旗鼓地,未必能查出什么。”
“算了吗?天家龙威何在!”
“是啊!”孟昶脸色煞白,手指因为用力而有些发颤,“我担心有人借机铲除异己,真相未曾查明,反倒血流成河。”
韩保贞愣了愣,此间种种,轮不到他来细想。
“就算查出来,能布局如此严密,策划周详的人,你认为寻常么?”孟昶放下手,声音有些黯哑,可是他的语速极快,好像为了跟上思索的节奏,而不得不急速的说出来。他的眼睛望着韩保贞,眼神却没有停留在他脸上,眸光随着思绪的狂飚而跃动。“如果没有提前精密的安排,怎会将地动的时机掐算得如此精确?我前脚刚到,捧圣军便包围了散花楼,那皇城内,宫禁之中呢?还有十路藩镇府兵,动向如何?朕遇刺的事一旦公诸于朝,必然轰动天下,周边藩国会否趁机冒犯不好说,但刑部和御史台必然要限期破案,即使替罪羔羊也须拿出来杀一儆百,更有成千上万宗案件株连牵扯;若有敌国密谋,大蜀势必出兵征战;可是我要替罪之人何用?各国征战未休,大蜀再主动加入战团吗?密报的人是谁?会不会因此暴露,又或者那道僮是故意引我前去伏杀的呢?千头万绪连我自己都没理清,急着让宰辅出面,再惊动太后,我亲政的日子还将延后,恐怕永远等不到那一天。”
“我们都盼着天家早日亲政,可是要任由权臣悍将胡作非为,视天家如妇孺稚子,任意宰割吗?”韩保贞紧咬着牙槽,怒目呲牙地吼。他是个感情用事的人,十六岁跟随少主人打东川,看着少年将军从高祖身边的行军司马升为东川节度使,驰骋沙场快意恩仇。他想不通为何登基做了皇帝,反而要缩头隐忍!
孟昶闭目喘息,有些话说不出口,从六岁开始他便看着宫廷内每天上演暗杀背叛、权力争夺的戏码,先皇后福庆长公主用一桩桩现实教导他,使他比更多人明白打江山与坐江山的区别。
况且蜀地安稳不过数年,谁能真正明白他的鸿浩之志呢!
“医使以无备之师对待有备之师,可有胜算?”费蕊见皇帝身心俱疲,久久没有说话,便朝着韩保贞问道:“可有把握能赶尽杀绝?”
韩保贞不屑地哼了哼:“动用朝廷之力,还怕查不出跳梁小丑?”
孟昶一头汗水顺着鼻尖滴落在枕席上,他抬着手臂断然说道:“此事先按下,暗中查探吧。”韩保贞想起三年前的往事,殿前杀伐决断何等敞亮,皇帝受辱更甚于自己受辱那般难受,他觉得喉中像被什么硬块堵着,只得跪在榻前说:“天家不愿再度血染丹墀,希望蜀地长治久安,臣明白。”
孟昶深沉地看了费蕊一眼,不经意地眯了眯眼睛,想说什么却吐了口气虚弱地睡去。
韩保贞看着绣墩上眉头微皱的费蕊,站起身将药箱放上案头,顺手抓了把黄豆坐回原地,一言不发地丢了两颗黄豆送进嘴里慢慢嚼着。
“医使已经猜到是谁吗?”费蕊问他。
韩保贞摇头说:“放眼天下,想取天家性命的人实在太多。”
他的眼睛望向莲瓣灯台,目光却穿透到了更远的地方。蜀国开朝以来,朝中皆是持功自傲的老臣,那些与高祖一道开疆辟土的同袍,都是拥有封地手握重兵的节度使,他们性格暴戾,权倾极致,皇帝的拥立与罢黜往往取决于一念之间。事实上不仅蜀朝如此,现时的整个天下,皇权频频更迭,无不如此。
“当年高祖崩殂,秘不发丧,天家刚被御封皇太子监国。”灯火的跳跃中,时光慢慢晕开去,不过也才三年。“当夜阴风骖骖,李仁罕铠甲加身,十万武信军集结在羊马城下,比起今日之情形更凶险万状。”
“我知道。”费蕊睁着明亮的眼睛看着韩保贞,散花楼的优人说唱过无数次,她神情坚定地说:“那夜陛下不撑过来了?”
“当年李仁罕并不确定高祖驾崩是真是假,没敢贸然行动,加上有赵太保、张都督、赵侍中、王侍中威慑在殿内,天家身边还有太后,有乞儿、思廉和我。”
“现在也有……乱世中都是挣扎求活的人,谁不是这样?”费蕊看着韩保贞,那张小脸上是天湖样透亮的眼眸,仿若远隔重山,眼波却在灯火中流云飞舞,这眼神直率得让人忐忑。韩保贞不认识这位容颜绝丽的娘子,很多话只能藏在心里,这是他与皇帝之间的过命交情。孟昶尚未亲政,他要整肃吏治无人辩驳,可他提出收编各地精壮入禁军的提议,已然在触碰藩镇使节的兵权底线,虽然提议未得到几位顾命大臣的同意,但心怀顾虑,想趁孟昶羽翼未丰而杀之,这样的人必然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