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二年,李渊派遣秦王李世民驻守长春宫。
长春宫东临黄河,南临渭水,与山西境内的绛州龙门县及河东隔河相望,是拱卫京师的战略要地。
碧空明澈而沉寂,落雪覆地如尘霜。极目远眺,银光雪浪将天色映衬得愈加澄净。
那盆琼花仍旧没有开,而殿宇内的暖如春昼也没有让它就此枯萎,只是这千夕如一日的样子。慕夕小心翼翼地靠近我,语带担忧哀求:“夫人,您去同殿下说句软话,让他将您一同带去长春宫吧。”我知她忧虑何在,宇文化及被窦建德所杀之后,远在突厥的大隋义成公主将母后连同二哥杨谏的遗腹子杨政道接回突厥草原。义成姑姑说服处罗可汗纠结重兵在唐边界,试图趁唐军在太原境内屡屡败退之际杀回长安,驱逐李氏,为父皇报仇。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我和侑儿的处境似乎又回到了李渊初受禅位称帝时那般艰难可危。艰难到连慕夕都看得出来。
如果去说句软话,能让李世民将侑儿带离长安,我愿意立刻抛弃尊严跪在他的面前祈求原谅。可那是不可能得,他做不到,也不会做。
直至今日我才意识到自己当初错得有多离谱,若我能早些相信李世民,将父皇的仇恨、侑儿的安危连同我自己的一生毫无保留地交到他手上,无论会有怎样的未来,总好过现在与狼共舞、与虎谋皮的结果。事情演变到今日这个地步,我有不可推卸且不值得原谅的责任,不论会付出何种代价都是我罪有应得。
细细的琼花枝在手中压弯又绷直,聚敛起暖风嗖嗖,我沉默了一会儿,蓦然转身问慕夕:“你知道秦王府里最高的地方在哪儿吗?”
她眼眸微瞠,略带惊讶地看着我,半晌才道:“该是殿下新建的合意台,那后面的流云殿有个观景的廊台,能将王府内苑所有景致尽收眼底。”
我从花架上将淡紫的狐裘披风取下,淡淡吩咐道:“走,咱们去流云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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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出寝殿,便有两个护卫紧跟着尾随。我停了脚步,冷淡地瞥了他们一眼,其中一个恭敬却又疏漠地回道:“秦王殿下有令,日后夫人出了寝殿属下们比得寸步不离。”
周围东风犀利,枯枝被雪压得纹丝不动,我在心里估摸了下四周布下的暗哨影卫,不禁轻笑出声。果真是将军营里那套防守挪移到了这里,我是该庆幸自己肚子里还有个孩子,不然指不定会被李世民拖到那里去严刑逼供。
慕夕委屈地撇撇嘴,嘟囔道:“若夫人想出门呢,还要被像犯人似的左右押解着吗?”她并不十分清楚我同李世民之间的原委,以为只是寻常闹了别扭,心里自是体我委屈着。谁知她漫不经心地轻言细语竟被后面紧随的护卫听了句,他严丝不苟地回道:“殿下吩咐,在他归京之前夫人不得踏出秦王府半步。”
慕夕惊讶地半张开嘴,往日她见了许多我与李世民闹别扭,却从未有一次见他如此不留余地地让我难堪。我恍若未闻,只是略有些不耐地冲她道:“随着走,哪儿那么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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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阳和煦,浮云逐风。正是晨光微现时,那明媚的阳光未扫尽冬日阴霾,反将心底那抹忽聚忽散的悲伤积压得更加沉重。
流光均匀地倾洒在脸上,我默默扶着琅轩凝睇,他依旧是那般风姿卓越,穿行在人群里一眼便可看见。身后不乏人追随,众星捧月般雍贵,于繁华中匆匆而过。披风长洒染满了霜斑,远远望去却觉出几分萧索,几分落寞。仿佛周围车水马龙尽皆背影,万般奢华堆砌的阵仗都不是他想要得,终究只是一个人,晨光将影子拖得很长。
长春宫不该是他的前境,他的渴求在战场,在太原节节败退的残局中实现他的抱负豪情。谁让他不是太子呢,任何帝王都不会容忍藩王势大与太子平尊。更何况李渊历经隋两朝帝王早已见惯宫廷里的血雨腥风,怎会任由前朝悲剧重演。
心中轻叹,他日后的路是不会好走了。
只剩迈出王府的最后一步,远远地,他却默然停住了。慢慢转身,我慌忙托着沉重的肚子往廊柱后躲。他的视线轻飘飘地看向这边,明知这样远的距离他是发现不了得,心跳还是不由得加快。
他也会舍不得吗?这一刻,他看向我们的合意台的这一刻,心里想的人是我吗?
暂短的视线停顿,他终于下定决心迅疾地转身,翻身上马,扬鞭长洒,击起一路烟尘追随。我慢慢从柱子后面走出来,泪水不知何时洇满了脸庞,落在冬日冰凉的地上,凝成了一点湿痕。
那样短暂的一眼,像风与月的短暂邂逅,毫无行迹可寻,却足以铭记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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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衣烂漫的时节,我终于将我们的孩子生了下来。乳娘喜滋滋地抱来给我看,“是个小王爷。”我欣慰地微笑,轻轻阖上了眼,周围浓重的血腥味让我几乎窒息,最后的一丝力气也被这孩子艰难的降临人世消耗得所剩无几。
长孙冬霖握着我的手,体贴地说:“你只管好好休息,我已给世民写了信,他……一定也会很高兴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