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逸群下了轿子,装模作样甩开扇子,笑道:“劳动徐妈妈亲迎,小生心中不安啊。”
徐佛娇嗔一声,道:“公子休要调笑奴家。请里面说话。”
钱逸群这才打量了一下这个苏州有名的销金窟,初看与寻常宅院并无区别,一个不大不小的长方形前院。两旁廊檐走道,额枋下是透雕描画的挂落。前厅在正中,挂着“愉宾厅”的大字。绕过愉宾厅便是正院堂屋,四周都种了白玉兰树。院子里青石铺路,十字纵横,左右是月门,通往别院。
徐佛引着钱逸群进了堂屋,一眼就看到中堂挂着沈周的《庐山高图》,四周墙壁也挂满了各色书画。乍一眼扫过颇有书香气,细细看却又会觉得有些显摆。
钱逸群一抬头,看到的堂扁是“曲侠堂”,一时有些费解,却无从细想。再看堂屋布置,堂扁下是一张窄长的卷案,案上放着左右一对素青花梅瓶。中间有木架,架子上摆着一柄黄绿色琉璃如意。
卷案两旁是两张紫檀木圆后背太师椅,显示主家富贵非常。两列鸡翅木官帽椅左右展开,将堂屋分成三块。
钱逸群看到堂屋左右角上有便门通往后院,两旁还有圆门相通的耳房,用字画屏风似隐若现地遮住。他心道:这妓院还真是不容小觑,恐怕比许多官宦人家还要阔气。
当下已有貌美的小婢女上茶、净手。钱逸群见那婢女只有十一二岁模样,已经打扮得颇为成熟了,对于晚明风情真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我师妹正在后院指教徒儿,要等会才能出来见公子,请公子见谅。”徐佛陪坐,悠然解释道。
钱逸群对于礼数本来就不太在意,也不像普通士子那般目高于顶,不把妓女当人。他喝了口茶,吃了块茶点,道:“徐妈妈这师妹,是跟妈妈一脉的么?”
“她是另一脉。”徐妈妈道,“我忆盈楼祖师乃是大唐开元年间闻名遐迩的公孙大娘,讳幽。当时她收了七个弟子,俱得真传,时人称之七秀。七秀留下的弟子,便是我忆盈楼七脉。”
钱逸群心道:这你已经说过了。
“因为祖师与七秀先师都录籍教坊,所以忆盈楼的规矩就是不收男弟子,不收良家子。只在优伶娼妓中选品貌极佳,资质上好的姑娘传授。”徐佛道,“故而我们总是被人欺凌,如今窘况公子也都知道了。”
钱逸群正要说话,忽得一股香风扑鼻,耳中传来轻软绣鞋拍打青石之声。
“师姊,怎地在外人面前格能妄自菲薄?”一口地道的姑苏软语在她口中吐出来,妩媚却不见一丝,只留下浓烈的英气。能把甜糯的苏白说出这种效果,真是匪夷所思。
钱逸群抬头看去,只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素颜净面,一身白色重纱长裙,外套一件淡蓝绣花褙子。她手持一柄三尺宝剑,倒背在背后,英气勃发,正从后院迈进便门。
“这位便是我师妹,姓李,名贞丽,”徐佛起身介绍,偷偷朝师妹使了个眼色,道,“这位便是我跟你说过的钱九逸钱公子。”
李贞丽目光在钱逸群身上打量了一番,浅浅福了福道:“钱公子万福。”
“李妈妈好。”钱逸群见李贞丽与徐佛站在一起,简直就是两个极端。徐佛极有媚功,哪怕站着不动,顾盼之间也透露出浓浓的妩媚。她这位师妹却是一身英气,就如没有剑鞘的宝剑,毫不含蓄,尽吐露在外。
钱逸群只在脑中闪过两个字:女侠。
原来曲侠堂便是曲中侠女之谓吧。
“我师姊说你是吴下俊杰第一,怎的毫无俊杰之气?”李贞丽大大方方坐在主座太师椅上,拿眼上下打量钱逸群。
钱逸群摸了摸鼻头,暗道:说话这么直,也不知道她平日怎么做生意的。
见钱逸群尴尬,徐佛连忙拦住话头,未语先笑,倒像是听了个极好笑的笑话。她道:“师妹不是后面还有事吗?快去忙吧,别在这里得罪我请来的尊客。”
李贞丽倒也爽快,起身就要走。刚走了两步,又停下脚步道:“西河剑带了么?给我看看吧。”
“不给。”钱逸群眉毛一挑,也十分爽快。
“小气。”李贞丽转身便超后面走去,留下一身香氛。
徐佛上前福了福,道:“我这妹妹就是如此,不知得罪了多少人,请公子千万见谅。”
“没事,我是个没性子的。”钱逸群两世为人,又没什么功名利禄之心,最不怕的就是丢脸,故而不以为然。因问道:“平时她也这样么?不怕砸了招牌?”
“说来也怪,虽然她如此不通人情,但还是有富商巨贾愿意来这里受她的气,大把大把地银子舍得买她一张冷脸看。”徐佛轻笑道,“她又喜欢跟江湖中人往来,毫不避忌,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名僧大德,都有她朋友。”
钱逸群听到“名僧大德”四字,想起自己击溃苦尘心防的手段,不由轻轻一笑。这也没办法,晚明之世本就如此,老僧狎妓,名妓礼佛。
“是有人这样。”钱逸群附和了一句,心下说:果然贱人每朝每代都有。李贞